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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三代经营旅馆的悲喜剧:新罕布什尔旅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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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总是名团群集。不过亚布纳有自己的乐队,模仿大乐团风格,带点缅因特有的冷感。
“接下来是温斯洛(Winslow)·贝里,他喜欢人家叫他温(Win)!对吧,温?他秋天就要进哈佛了!”
父亲直直地凝视着母亲,母亲微笑着别过脸去——替他发窘,也替自己发窘。说真的,她从未发觉他长得如此英俊。他的体格跟巴布教练一样健壮,得瑞中学又将他塑造成一个懂礼节、会打扮、有着波士顿(而非爱荷华)时髦发型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就像已经进了哈佛,无论当时这对母亲有什么意义。“噢,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她对我们说,“大概就是很有教养吧!我想。他看上去就是那种知道喝多少酒不会醉的男生。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无论你什么时候看他,都会觉得刚才他一定还盯着你瞧——可就是抓不住那一瞬间。”
这种能力跟了父亲一辈子,在他身边,我们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深切慈爱的眷顾——虽然瞧向他时,他似乎总是正望着别处,做梦、拟计划、沉思、冥想。即使后来他已对我们的生活动向茫然无知,却仿佛仍“眷顾”着我们。这是种疏离与温情的奇妙组合——在那衬着缅因州灰蓝海浪的翠绿草坪上,母亲头一次感受到这种能力。
员工介绍:下午四点
这就是她发现他也在那儿的时刻。介绍完毕,新进员工排练完第一回鸡尾酒会、晚餐和入夜余兴的准备工作后,父亲和母亲四目相遇,他朝她走来。
“还要两年我才能进哈佛。”他第一句话就说。
“我知道。”母亲答道。“不过你能进去真不错。”她立刻补上这句话。
“你觉得我进不去?”他问。玛丽·贝兹耸了耸肩,由于老是听不懂拉丁教授说什么(因为中风,他说的话只是一团咕哝),她养成了耸肩的习惯。那天她戴着白手套,还有一顶附面纱的白帽,这是她头一回在露天宴会当“招待”的打扮。父亲欣赏着她秀发和头型美好的搭配——发丝从脸边往后梳,在白帽和面纱下显得简洁而神秘,令他不禁遐思连连。
“你秋天有什么计划?”他问。她又耸了耸肩。不过,父亲或许已透过她面纱下的眼神,看出母亲正期待有人能将她从想象中的远景解救出来。
“那次见面,我们都很友善,”母亲对我们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晓得彼此一些没别人知道的私事。”在那年头,我想这已经够亲密了。
“那年头哪有什么亲密好讲,”弗兰妮曾说,“情人在一起,连放个屁都不敢。”弗兰妮总是如此斩钉截铁——令我不得不信服。她连遣词造句也走在时代尖端——就像对自己的去向完全了然于胸,我永远也跟不上。
在亚布纳的第一夜,就有驻馆乐队模仿大乐团的演奏,不过客人很少,下场跳舞的人更少。这一季才刚开始,而缅因要等更久才会进入旺季——这里天气实在太冷,就算入夏也一样。舞厅有个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质地板,延伸得仿佛可以越过面海的门柱。碰到下雨,工作人员就得搭上棚子,否则雨水会把光洁的舞池打湿。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6)
当天晚上,算是对员工特别优待——因为客人不多,而且大半都早早上床暖和去了——乐队一直演奏到很晚。父母和其他人都应邀下场跳了一个多钟头的舞。母亲一直记得舞厅的大吊灯坏了,闪烁不定、大小不一的五彩色点投射下来,地板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中,有如蜡烛般柔软而富有光泽。
“我很高兴在这儿有个认识的人。”母亲对父亲低语道。他正经八百地邀她共舞,跳得十分僵硬。
“可是你也不算认识我。”父亲说。
“我这么说,”父亲告诉我们,“你们的妈就会再耸肩了。”她果然又耸了耸肩,心想这人真难说话,搞不好还自以为了不起——而父亲则肯定,他对她的感觉绝非一时兴起。
“不过我想认识你,”他对她说,“也要你认识我。”
(“——”听到这里,弗兰妮总是会来上一声。)这时一阵引擎声盖过了乐团的演奏,正在跳舞的人纷纷离开舞池,出去看个究竟。这个插曲让母亲松了一口气,她正愁不知怎么回父亲的话。于是他们一同——没有牵手——向邻接码头的舞厅门口走去。在吊灯摇曳的光芒下,有艘捕虾船正启程出航。刚卸下的一部黑色摩托车正在码头上吼声大作。引擎空转着,大概是为了去除油管和排气口带有盐分的湿气,而司机似乎一心要等噪音正常些才打算开动。摩托车旁有个侧座,里头坐了个动也不动的黑影,像是穿了太多衣服的傻大个儿。
“是弗洛伊德!”有人说。几个老员工跟着喊道:“没错!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跟‘缅因州’!”父亲和母亲都以为“缅因州”是那部摩托车的名字。这时乐队发现人走光了,便停止演奏,乐手纷纷凑到门口的人群看热闹。
“弗洛伊德!”大家嚷道。父亲常说,他当时想到“那个”弗洛伊德会在一长列灯光中骑着摩托车,驶过漂亮的大理石车道,来到门口底下向众人自我介绍,实在是忍俊不禁。西格蒙·弗洛伊德来了,父亲想他恋爱了,所以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
当然,此弗洛伊德非彼弗洛伊德。这一年“彼”弗洛伊德正好过世。“此”弗洛伊德是个维也纳来的犹太人,有个没人会念的拗口名字,每年夏天(打从1933年他离开老家维也纳那年起)都会到亚布纳打工;他很有安抚员工和客人的本事,所以赢得了弗洛伊德的美名。他是个走江湖的,来自维也纳,又是犹太人,亚布纳那些爱卖弄聪明的老外,都觉得“弗洛伊德”这名字再自然不过。1937年夏天,他带着一部全新的印第安摩托车,外加一个土法自制的侧座来到此地,这名字显得更合适了。
“后座跟侧座都给谁坐呀?弗洛伊德?”旅馆的女侍老爱取笑他,因为他满脸吓人的伤疤和瘢痕,(“烫出来的洞!”他说。)根本没女人喜欢他。
“没半个人,除了‘缅因州’。”弗洛伊德边说边解下侧座的帆布篷。熊就坐在里头,黑得像机车排的废气,比爱荷华巴布更结实,比野狗更机警。弗洛伊德从北部一处林场把它赎出来,说动亚布纳的经理部门让他训练熊娱乐宾客。刚从奥地利移民的弗洛伊德,从纽约坐船来到箱湾港时,履历表上大大地写着两行字:曾任驯兽师与养殖员,擅长机械修理。那时没动物可养,因此他就在亚布纳负责修车,淡季时则到林场和造纸厂当技工。
后来他告诉父亲,他一直在找一只熊。有熊的地方就有钱,弗洛伊德说。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7)
父亲看着弗洛伊德在舞厅门口跨下摩托车,心里纳闷老员工是在欢呼什么劲儿。弗洛伊德扶着侧座的黑影子下车时,母亲还以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说不定还是司机的母亲(一个裹在黑毯子里的胖女人)。
“缅因州!”有个乐手吼道,高声吹起喇叭。
父亲和母亲眼睁睁看着那只熊跳起舞来。它用后脚从弗洛伊德旁边一路蹬开,然后四足着地,绕着摩托车兜了几圈;弗洛伊德站在车上鼓掌,名叫缅因州的熊也跟着鼓掌。母亲感到父亲握住她的手——他们没有鼓掌——她没有抗拒,只用相等的力气回握他,两人眼光始终没离开在下面表演的大胖熊。母亲心想,我今年十九岁,我的人生正要开始。
“你这么觉得?真的?”弗兰妮每次都问。
“一切都是相对的,”母亲会这么回答,“不过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样,没错。我觉得人生‘开始’了。”
“老天爷。”弗兰克说。
“你看上的是我还是熊?”父亲问。
“别说傻话。”母亲说,“我是指整件事。那天的一切是我人生的起点。”
这句话跟父亲的开场白(“它已经老得不算一只熊了”)一样,在我心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天的一切是我人生的起点”这句话,让我觉得整个故事在身上生了根。我仿佛可以看见母亲的人生就像那部摩托车,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引擎后,终于启动向前冲。
那么,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只因为一只捕虾船带来的熊出现在他生命中,他便去牵母亲的手?
“我知道它会是‘我的’熊,”父亲告诉我们,“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就是这种直觉——晓得某样事物将属于他——才使他也向母亲伸出了手。现在你明白我们孩子为何要问那么多问题了吧!这故事暧昧不明的地方太多了,做父母的总是爱讲这样的故事。
初见弗洛伊德和缅因州那一晚,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接吻。乐队休息后,男女员工各自回到旅馆旁的两栋宿舍(比旅馆稍欠气派),父亲和母亲则走到码头上看海。当时他们有没有谈话,又谈了些什么,我们这些孩子一概不知。那里想必停了几艘挺气派的游艇,而在缅因,即使私家船埠也少不了有一两艘捕虾船停泊在附近。也许有条小艇,父亲可能还提议把它借来划一程,但是被母亲婉拒了。波芳堡当时还是一片废墟,不是今日的观光胜地;但若是波芳堡的岸边有灯光的话,一定看得到亚布纳这头的两个人。此外,肯尼贝克河在焦点湾的广阔出海口有打钟浮标和照明,舞台岛说不定在1939年就有灯塔了——不过这些父亲一向记不清楚。
总之,当时海湾大抵是一片漆黑,因此那艘白色单桅帆船朝他们驶来时——来自波士顿或纽约,或者说,来自西南方的文明世界——父亲和母亲一定都看得目不转睛、一清二楚,望着它直驶到码头边。父亲抓起系船索;他总是说,当时他紧张得不知要绑还是要拉——直到那个身穿白礼服、黑长裤、黑皮鞋的男人悠闲地走下甲板,攀上码头,从父亲手中接过绳索。他轻松地把船引到码头另一边,然后把绳子抛回船上。“你自由了!”他对船喊道。父亲和母亲都说没看到船上有人,但是船却慢慢滑开回到海上——像一片下沉的琉璃亮着黄光。于是穿白礼服的男人对父亲说:“多谢帮忙。你是新来的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8)
“是的,我们俩都是。”父亲说。那人完美的衣着一点也没受航海影响。才入夏,他的皮肤已经晒成古铜色了。那人掏出一个漂亮的黑匣子递向父亲和母亲,但他们都不抽烟。“我还以为赶得上最后一支舞,”男人说,“乐队走了吗?”
“是的。”母亲说。活了十九年,我的父母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人。“他看上去自信满满。”母亲对我们说。
“他有钱。”父亲说。
“弗洛伊德跟熊来了吗?”那人又问。
“来了,”父亲说,“还有摩托车。”穿白礼服的男人不失优雅地猛抽烟,望着黑暗中的旅馆,没几个房间还点着灯。不过沿路串起的吊灯照亮了小径、树篱和码头,在浮动的夜海留下倒影,也映上那人黝黑的脸庞,令他眯起眼。“你们晓得,弗洛伊德是犹太人,”那人说,“幸好他离开得早,你们晓得,欧洲快容不下犹太人了,经纪人告诉我的。”
这严肃的消息一定令父亲印象深刻。他满心想进入哈佛——还有这个世界——根本没考虑会有一场战争来扰乱他的计划。白衣人的话使父亲当晚第二次去握母亲的手,母亲也再次回以相等的力气;两人就这样礼貌地等着,看那人是要抽完他的烟道别,还是继续说下去。
但那人只再说了一句话:“然后,这世界也就容不下熊了!”他笑起来牙齿跟那身礼服一样白。由于风的缘故,父亲和母亲都没听见烟头扔进海里的嘶声——也没注意到帆船再次驶近岸边。直到那人忽然往梯子走去,矫健地往下攀,玛丽·贝兹和温·贝里这才发觉白色帆船已经滑进码头,那人正好跳上甲板,甚至连绳子都没用。未起帆的船在另一种力量推动下缓缓发出轧轧声,不畏夜深地朝西南方而去(返回波士顿或纽约)——穿白礼服的男人对他们喊的最后一句话,便失落在引擎声、拍击船身的海浪声,以及用万钧之力戏弄鸥群(像别了羽毛的休闲帽,被醉客抛在水里载浮载沉)的风里。终其一生,父亲一直遗憾没有听见那人说些什么。
弗洛伊德告诉父亲,他遇见的是亚布纳旅馆的主人。
“Ja(德文的“对”),就是他,没错。”弗洛伊德说,“他都是这么来的,一年只在夏天来个一两次。有回他跟这里的一个女孩跳舞——最后一支舞,然后就没人见到她了。过了一礼拜,才有人来把她的东西拿走。”
“他叫什么名字?”父亲问。
“大概就叫亚布纳吧!我想,”弗洛伊德说,“有人说他是荷兰人,但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他对欧洲很清楚倒是真的——这点我确定!”父亲很想追问犹太人的事,但母亲用手肘顶了顶他。他们刚下班,正坐在果岭上——翠绿的草地在月光下转为湛蓝,旗杆上的红旗随风飘动。叫缅因州的熊已经除下面罩,正靠着细细的旗杆想搔痒。
“过来,笨熊!”弗洛伊德对熊说,熊不理他。
“你家人还在维也纳吗?”母亲问弗洛伊德。
“家里就只剩我姐了。”他答道,“打从去年三月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去年三月,”父亲说,“正是纳粹占领奥地利的时候。”
“Ja,还用你说?”弗洛伊德说。旗杆一压就弯,缅因州搔痒不成,一气之下把它一巴掌拍出洞口,让旗杆在果岭上滚了个圈。
“耶稣基督,”弗洛伊德说,“我们再不换地方,它恐怕要在球道上挖洞了。”父亲拾起无辜的十八洞旗杆插回洞里。母亲今晚不用当“招待”,身上还穿着打扫客房用的制服,这会儿连忙跑到熊面前喊它。
01 那头叫缅因州的熊(9)
那熊几乎不跑,只是蹒跚地走——而且绝不离摩托车太远。由于它常在车上擦来擦去,挡泥板的红漆亮得像铬钢一样,连侧座凸起的圆锥点也压凹了。缅因州经常给排气管烫到,因为它老在车子还没冷却时就靠上去擦,弄得管子上满是烧焦的熊毛——仿佛摩托车也曾是只毛茸茸的野兽。因此缅因州身上的黑毛缺了好几处,还有些地方烧得又焦又平——颜色活像晒干的海草。
没有人晓得这只熊到底学了些什么——甚至弗洛伊德有时也莫名其妙。
他们在午后露天宴会上的“表演”,与其说熊是主角,倒不如说是弗洛伊德和摩托车。弗洛伊德先驾车兜圈子,熊坐在侧座上,顶篷卸下——活像飞行员坐在开放式的机舱里,只差没有操纵杆。缅因州在公开场合通常都戴着口罩,那是个红皮口罩,让父亲想到曲棍球赛偶尔用到的护面。戴了口罩,熊看起来个子变小了,原本就有皱纹的脸挤得更皱,鼻子也扯长了些,简直就像只发胖的狗。
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绕,等观众看腻了打算转头继续聊天,弗洛伊德便停下车让引擎空转,走到侧座边用德文对熊大声吆喝。这下观众可乐了,主要是听人讲德文太好笑。弗洛伊德继续吆喝,直到熊慢吞吞地爬出侧座,跨上驾驶座,沉甸甸的熊掌放在车把上,它的腿太短,够不到刹车和底板。接着弗洛伊德坐进侧座,下令开车。
毫无动静。弗洛伊德坐在侧座,对没反应的熊大声咆哮。熊默默攀着车把,在座垫上前后摇摆,两腿悬空晃个不停,仿佛在水中漫步。“缅因州!”有人喊道。有些害臊的熊郑重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动。弗洛伊德一边吼着大家爱听的德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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