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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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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得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用话阻我一阻?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才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言重了。”
“你还得道歉,我可没有这种主意!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请你出去只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欢跟我亲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会勉强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说:“彼得,来!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着他的金发蓝眼,点点头,“真的。”我说。
我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里,我们向最近的酒吧走过去。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
彼得在说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学时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负,他的——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乔,你有男朋友吗?”
我缓缓地摇头。
“我常常以为你在家那边有男朋友。”
“没有。”
“你父母大概反对你跟白种人来往?”他又问道。
“也不一定啦,”我说,“他们并不固执。”
“那么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难找,彼得。”
“你不喜欢我?”他憨憨地问。
“我喜欢你,彼得。”这是真话。
“谢谢你,乔。”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个好伴,一开头把话说明了,他是个好伴。
我们说了一下子话,我就向他说要走了,他没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没有车子,结果是我送他,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乔,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笑。也好,家里的电话也该响一响了。
我把车子飞驶回去,在门口停下来。找锁匙,开大门,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出现——“乔。”
我吓一跳,手袋报纸一股脑儿地跌在地上,他帮我拾起来,是他。
我冷冷地说:“你好,纳梵先生。”
他正俯着身子,听见我那讽刺的声音,抬起头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响,开了门,他跟着我进来。
“你的电话坏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吗?”我马上抓起电话筒,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真坏了,几时坏的?真巧,我不出声。
“我担心你。”他坐了下来,“我一见不到你就担心。好像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我的责任——自从你的眼睛受伤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
我不响。
“那天我没有出来,我妻子,她伤风在家,我要照顾孩子们。”他说,“你大概是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后颈。我什么也不说,我早已原谅了他,我甚至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不必解释,我爱他,他随时来,我都会推掉其他的约会。
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身后。
“乔,”他说,“我爱你。”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
“不是像一个孩子般爱你。”他肯定地说。
“是,老师。”我说。
我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转头看我。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展开,我俯下脸吻他的额头。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罪人。”他说。
“是我引诱你犯罪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并不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爱你,乔。”
“在我爱你之前?”我问,“不可能。”
“你的确是长大了。”他端详我,“在大学里你还非常孩子气,我记得的。”
“谁说的?我最乖。”我说。
他微笑,“你乖?还跟男同学打架呢,乖什么?”纳梵说。
“谁告诉你的?”我稀罕,“他们取笑我,我就把整个书包扔过去,笔记、尺、书弄得一塌糊涂,总共那么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们在教务室说,我听来的。”
“老师也说学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纳梵先生。”我把双臂围住他的脖于。
“二十一岁。”他说。
我松开了手,“我做茶给你喝。”
“做浓一点。”
“别批评。”我说。
喝着茶,他犹疑地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我一怔,大笑起来,“这是漫画里的典型对白,男的对情人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他不响。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这样无礼。
我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不然又怎么说呢?”
“我很想见你。”他说。
“谢谢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这不公平。”
“爱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响。
“也许人家以为不对的是我——什么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们结婚几十年,我却跑来加一脚——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欢其他的男人了。我对不起你。”
他不出声。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讽嘲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不过反正叫你说我厉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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