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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中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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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求你……”

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

第四十五章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也无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把每根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

邱伟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几次生命濒危,又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些话时,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一会儿,还不敢出声,生怕再给别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提前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我问过了,不是那边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

邱伟猛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满脸惊疑:“你确认?”

罗茜立刻拉下脸,非常不高兴:“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

“罗姐我没这意思。”邱伟慌忙解释,“就觉得奇怪,不是那边,难道……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

罗茜斜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罗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库奇马的连任,对政府里的某些人来说,是个噩梦的开始。”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沉默地点点头。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难怪有人眼红。”

邱伟有点儿着急:“那……嘉遇的事,挺难办是吧?”

“是啊。”罗茜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数额又挺大,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实在不好办。”

“那……”邱伟眨巴着眼睛,没词了。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迷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的政府向选民承诺,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你知道这时候入狱,意味着什么吗?

我渐渐明白过来,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孙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谁都明白,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不由自主垂下视线,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罗姐,”邱伟打破沉默,费力地开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

“哟,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是个人都知道。您要办不成的事儿,再没人能办得成。嘉遇年轻不懂事,您就念个旧情,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

我没有想到,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一旦拍起马屁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

罗茜果然受用,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真要把人弄出来,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费点儿劲。基辅那边呢,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不过开价高了点儿。”

“多少您说。”

“三十万。”停一停罗茜补充,“现金。”

“三十万?我靠!”邱伟倒吸一口凉气,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币?妈的真敢要啊,整就一个落井下石啊!”(注:当时人民币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你懂点儿事成吗?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国内,捞一个人出来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

“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真不明白,您给指点指点。”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但尽力压抑着。

罗茜也很不耐烦,两条眉毛全竖了起来,“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他妈的一对二百五!这人什么地位啊?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

“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

“邱伟!”罗茜拍了桌子,声音都变得尖厉,“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讯,就算申请延迟,也拖不过八月底去。”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他慢慢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三十万……”

“那是你的事。”罗茜毫不客气,“给你们十天时间,凑齐了再来见我。”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我还有四万多美金,嘉遇留给我的。”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依然可以提出款来。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

“哎哟,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罗茜告辞:“那我们走了,这就筹钱去,您多费心!”

“行啊,好走不送。”罗茜坐着不动,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啊?”邱伟忍不住埋怨我,“打过几次交道了,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啊?”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

邱伟看着我,又摇头又叹气,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一一交待:“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去了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点头,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

邱伟不放心,再次叮嘱我:“这借钱的事儿,人借了是给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万甭发脾气。”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虽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过几家,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露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

再提到借钱,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并按照邱伟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在最后一家,我只借到两千美金,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要三分的利。这么高的利息,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然后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这个人,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站起身告别。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或者是我看错了,说得出那种话的人,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这个人。

晚上回去,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也不过十万美金,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眉头紧锁。

“你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是空洞地安慰他。

“没事儿,也不怪他们,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大家手里都缺现金。明儿我想想办法,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

我嗫嚅片刻,到底忍着没出声。

今年春节时邱伟的妻子来乌克兰,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挺重的,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就算赶得运气不错,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赚的不过是辛苦钱。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候,他这批货一抵出去,就等于贱价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

我们俩默然对坐一会儿,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赵玫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

我识趣地离开,走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偏又赶上电梯坏了,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喘,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我极其惊讶。

“来看看你。”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伊万,给阿姨问个好,。”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凑上去,索性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乱亲一气,伊万痒得咯咯笑起来。

“玫,我都听说了。”瓦列里娅走过来说,“孙还好吗?”

“他……不太好。”我把脸藏在伊万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叹口气:“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来,钥匙给我。”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你还没吃晚餐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显然是饿坏了。

我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责备瓦列里娅:“你们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着,你不能饿着孩子呀?”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玫,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

我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在到处借钱。”

“那又怎么样?”

她垂着头:“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别嫌弃。”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我知道。”她没有看我,声音变得哽咽,“可是没有他,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他如果知道,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

瓦列里娅扁扁嘴,泪珠开始在睫毛上闪烁:“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

我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口齿清晰地开口:“给爸爸,给爸爸。”

我吃惊地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你刚才说什么?”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笑说:“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真心替她高兴,“那太好了!”

“玫,”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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