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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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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你去银号,放在他们那里。”
难怪何翠仙时作西妇打扮,果然,华人只能自后门进去,偷偷摸摸,据说,不是银行势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尴尬。
翠仙笑,“连带我们的钱,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语。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个山?叫英属产业,不卖给华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国人那么有钱?,,
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华人统统是瘪三?不少人金山银山背着走,檀香山有富翁种甘蔗发的财,想到这里买地盖房子。”
“不卖给他?”
“不卖,那个山头统住白人,怕华人住脏。”
四海哑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庞英杰自维多利带回消息,同胞们终于愿意顺天应命,乖乖交出入头税,他苦笑,“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带着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过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筹到这笔款子。
他取得了户籍,收到正式证件时,双手颤动,感慨万千。
万多名华工,几个如罗四海般幸运!
当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报大了岁数,也好,他索性学做大人,成绩斐然。
柯德唐的合约完工了。
外国工程人员庆祝了三日三夜,报馆差人来拍照登在头版,四海买了莫地港快报及百年日报回来看,照相中只见柯德唐站在铁路路轨当中,两撇大胡神气活现地往上翘,四周围挤满洋人,均咧开嘴笑。
一个华工也不见。
果然,也没有骡马。
万多名华工,来到异乡,为着菲薄的薪酬,香外国人这条命派铁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少还赔本性命,可是,功成后,无一言一字一图记载。
华人的血汗只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话别,强忍着气,无甚言语。
柯德唐在四海面前讲到他独到的眼光:“本来有人劝我到爱尔兰招募工人,谁会猜到瘦小的华工能担此重任?我当初只敢用五十人,谁知他们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帐篷,煮好米饭,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还有人反对输入华工,我火光了,后来,连首相都在国会说:“没有华工,没有铁路。”
四海一言不发。
他静静走到园子去。
柯家背山面海,风景秀美,一如图画。
有人在他身后,四海看到长长一个人影。
他没有回过头去。
他知道这是谁。
他听到沁菲亚柯德唐的声音:“我们要搬到渥太华去了。”
四海隔一会才答:“我听柯先生说过。”
“对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迟来的道歉,不过四海接纳,“我是中国人。”
“还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应该的。”
“或许,我应该有一个中国名字。藉以记念。”
四海微微仰起头。
“你可否替我取一个中文名?”
四海沉默,过了很久很久,他以为她走了,但是没有,那个影子还在。
他说:“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么意思?”
“绿玉仙子。”
“多么美丽的名字,谢谢你。”
“不客气。”
“再见,四海。”
“再见,柯小姐。”
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
四海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沁菲亚已走近屋子,衣服飘飘,宛如仙子。
“长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几时,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亲上加亲,把沁菲亚许配给她表侄。”
四海只说,“我得进去同柯先生告辞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来水笔。
至今,四海拥有两支这样名贵的笔,虽然他从来不用。
他帮柯家打点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后,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养了,是一个女婴,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个赔钱货,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万幸产后她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铁路已铺在往药帽站,跟着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华工有些跟着路轨走,有些回乡,有些流落在温埠,找些杂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温埠日渐兴旺,爱尔兰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涌至,长途跋涉,扶老携幼,女人用头巾扎着头,手抱的婴儿不安地哭泣,男人紧张彷徨,他们听说铁路是奶与蜜之路,总比在爱尔兰的沼泽捱饿的好。
四海听说,一日最多曾涌进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凯利的就有五名,全无亲戚关系,其中一个凯利拿到合约,专门殓葬华工,还有一名是职业赌徒。
也有人问过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与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养牛养蜜蜂的话,是。”
第十章
他乘铁路去探访姐夫与姐姐,木制火车厢的窗户高且小,看不到风景,人与人挤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车厢当中都有一只风炉,膳食阁下自理,可是乘客们还是十分满意。
有人觉得无聊,张口唱起歌来,“还须多渡一条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对面有一个婴儿,坐在母亲膝上,一声不响,净拿双蓝眼睛看牢他,脸上脏脏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这样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没多久已经丧父,再不比人乖,命运更贱。
四海拿软面包喂那婴儿,那母样欠欠身,表示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谦虚了。
他衣着光鲜,鞋袜整齐,身边又带着丰富的食物。
在铁路某一站,有亲人在等他。
极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亲自出来接他。
身后跟着保姆,带着婴儿。
翠仙直朝他抱怨,“为什么搭三等车?同这些人挤厂起,”阶级观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车厢。”
四海笑,丰衣足食的她日渐噜嗦娇纵,同一般妇女无甚分别了,多好,四海替她庆幸。
没多少人可以洗脱过去,从头再来,何翠仙与庞英杰做得很成功。
四海说出心事,“姐姐,我想回乡一行。”
翠仙颔首,“回去娶妻,把她带过来一起生活。”
“我只想看看母亲。”
“店铺怎么办?”
“踢牛跟我那么些日子,相当可靠。”
“那红人,月圆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
四海笑,何止,踢牛不知自何处抬来一柱图腾,竖立在得胜洗衣店门口,图腾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雷鸟,凶猛精神,是他家族徽号云云。
“我们除了洗衣,也经营干货,做得不错。”
“你大哥有你一半脑筋就好了。”
“庞大哥志不在此。”
翠仙笑,“哟,他是英雄,我是狗熊。”
四海更正她:“他是英雄,你是美人。”
好话谁不爱听,老练如何翠仙,仍觉受用。”
四海说:“这次回乡航程,要渡过太平洋,往西驶,经过檀香山与东瀛。”
“呵四海,你真正邀游七海。”
四海笑咪咪,“让我数一数,太平洋、印度洋、红海、地中海、大西洋、北冰洋,噫,还差一个。”
翠仙讶异,“你自何处学来天文地理?”
四海感慨,“翠仙姐,外国人的书真好,外国人的书里什么都有。”
翠仙欲取笑他,“是是是,黄金屋,颜如玉。”
四海汗颜。
“四海,你这次回去,可说是衣锦还乡了。”
四海不脱小生意人本色,他乘搭商船回去,不但不用买票,且有薪酬,是,他又拿起锅铲,在厨房做帮工,罗四海的算盘实在十分精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所有设备都改良进步了,一拨机关,灯便亮起来,叫做电灯,方便之处,叫四海慨叹。
厨房比从前更加整洁,所有工作人员需穿制服,服务对象是美国人。
同伴对四海说:“花旗国统称金山,厉害吧。”
四海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汉子流浪到温埠,讨饭讨到得胜洗衣店门口。
船到了檀香山。
四海知道那个埠土人称火奴鲁鲁。
他锁好随身一个布袋,上岸观光。
同伴问:“袋里有何乾坤?”
四海说,“可以让你看”
并非金银珠宝,只是成叠托带的家书。
同伴耸然动容,“啊。”
四海叹道:“几时我们也学外国人,写好信,放进信壳,贴一个邮票,便可寄到各乡各县。”
同伴说:“你恁地崇洋。”有点不悦。
四海噤声,是,他思路的确有这个趋向,他罗四海巴不得中国一夜之间可以向外国看齐。
同伴一上岸,立刻对四海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同伴在四海耳畔低语。
半晌,四海才说:“我约了亲友,你自己去吧。”
他一人在市内观光,见到华人开的店铺,便进内搭讪。
他看到一面金漆招牌:芝林药店,好奇,信步进内,伙计操粤语,即时出来招呼。
药店里气味芬芳,四海心旷神恰,伙计捧出甘草,他取一条放在口中嚼,原来在火奴鲁鲁,华人的根基也这样壮厚。
寒喧两句后,那伙计正与四海说到当地风土人情,忽然之间,店内走出一老一小两个人来。
四海与那年轻人打一个正面,心立刻一跳,身不由主站起来。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西式头,西眼,样子一点都没变,他看到四海,只犹疑一刻,已展开笑脸。
是他先快步走近与四海招呼:“人生何处不相逢!”
四海惊喜交集,“老孙,你还记得我。”
“罗四海,老朋友,”他热烈地一把握住四海的手,“来,我们去吃杯茶,好好聚旧,你怎么会来到檀香山,在香港又为何不与我联络?”
四海真正佩服他,想他是一个富家子弟,一日不知见多少达官贵人,居然清清楚楚把罗四海记在心中。
者孙向药店里的长辈告辞,把四海带到佛笑楼沏茶,一张雅座上已有好几个青年在等他。
老陈一一替他介绍:“王兴、史坚喻、胡樾。温生材、余锡鳞、陆皓东。”
四海轻轻坐下来。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前所未有怪异的感觉。
在座个个年轻人眉清目秀,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与四海粗手大脚大全然不同,他们梳着乌溜溜的辫子,前额剃得雪青青,更显得神清气朗。
但是四海嗅到一股杀气。
这只是一种感觉,当年庞英杰出示他那口大刀的时候,四海亦感到浑身汗毛竖起来,人是万物之灵,多少有点灵感,此刻,四海忐忑不安。
只听得老孙打个哈哈,“各位兄弟,罗四海是温埠侨领。”
四海发呆,侨领,他?”
老孙对四海说:“在座兄弟,均属同盟会会友。”
四海背脊突生一阵凉意,他收敛了笑容,静静聆听下文。
其中一名青年温和的说:“四海兄大抵不知同盟会是什么。”
四海大着胆子,试探问:“反清复明?”
老孙头一个笑起来,“对了一半,四海,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不要皇帝了,我们学外国人一样,选首相,选大总统,中国的一切,属于中国人民。”
四海看着这班年轻人,呆住很久,半晌才问:“皇帝肯吗?”
那个叫王兴的青年笑,“不肯,也打得他肯。”
四海听得浑身汗毛竖起来。
他耳畔嗡嗡作响,心扑扑跳,然后,用细小的声音问:“会成功吗?”
那王兴忽然收敛了笑容,斩钉截铁他说:“杀身成仁!”
四海发呆。
“四海兄将来我们到温埠募捐经费的时候,你要多多帮忙。”老孙拍他的肩膀。
四海忍不住问:“家人……知道你们的意向吗?”
王兴又答:“没有国,何来家。”
四海噤声。
有些人活在世上,是为着自己,像罗四海便是,净挂住吃饱穿暖,进一步令家人也过得舒服安定,已是丰功伟绩,今日,四海发觉另外有一种人,不止为自己,也想为别人做点事,他所尊敬的庞英杰是例一,不住为铁路上华工争取权益,可是老陈与他这一班朋友的目标,又不知大了多少倍。
他们高谈阔论,讲到民生如何凄苦,官府如何腐败,听得四海心中如抱着一块铅。
时间到了,老孙送他上船。
四海站在码头上,看到他衣服飘飘,神清气朗,胸怀大志,一如玉树临风,不禁自惭形秽。
四海嗫嚅道:“老孙,我只是普通一个老百姓……”
老孙却笑道:“同盟会要老百姓帮忙的地方可多着呢。”
上了船,驶离檀香山,四海一颗心才渐渐平复。
离家越近,他越是兴奋。
乘小船转往宁波,乡音盈耳,四海无比欢欣。
他终于回到了家。
梦中返来过千百次,完全像真的一样:陪母亲说话,同弟妹叙旧,以致肉身真的到了,反而像假的似。
家门打开,一个少年问:“找谁?”
那是他的大弟,毫无疑问,四海认识他,他同他一个印子刻出来似。
“弟,我是四海。”
那孩子呆半晌,忽然劈大喉咙叫:“妈妈妈妈,大哥回来了。”
其余三个弟妹争向奔出来,衣衫破旧,四海只觉心酸,“你们不必吃苦了,”他一开口便那样说:“我有办法。”
母亲坐在天井的旧膝椅子上,缓缓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轻秀美,“四海,你去了那么久。”
“才三数年罢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边分辩一边泪如雨下,“那里,妈妈,你算错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已经病人膏盲,坐在藤椅上,只是为着等四海回来。
四海将脸埋在母亲的手心中。
接着的日子,四海夸张地美化他在外国的经历。
他母亲莞尔,“那样好呀,简直是个君子国。”
为着使母亲愉快放心,四海继续毫不羞愧地吹牛。
来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罗四海忽然成了香饽饽。
四海觉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经大事,交由母亲大人代办。
母亲精神略好时,对媒人笑道:“最好能够见个面。”
“那怎么行!”是答案。
一个月圆的晚上,四海终于悄悄走到包家高墙下去。
他躺卧在青草地上,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这个意思。”
他想都没想到墙内会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吗?”
四海蓬一声跳起来,头碰到树干上,“翠仙!”
墙内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着,”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经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嘱我,到园子这个角落上来等,如果墙外有人说话,问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来了。”
“翠仙,你姐姐,好吗?”
“胖多了,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说四海问候她。”
“她回娘家的时候,我会告诉她。”
“你们好吗?”
“听说要换朝代了,”少女说:“叔伯都说,真要逃难的时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会儿,“包家财宏势厚,哪怕这个。”
早就外强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谈,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这次回来,听说是为娶亲。”
我回来探亲才真。”
“婚后,带着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并非自金山来。”
刚想洋谈,忽听到有吆喝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四海匆匆离开是非之地,恋恋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国,几千里路外都可以用电话通话,在自己乡下,隔幢墙讲话都不行,真没味道。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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