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龙脚底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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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同学听了，笑着说：“班长，您老是领导级人物，到后面视察次数少，就大惊小怪的！后面这几排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的！”

　　德海听了，无语地笑笑，便继续把凳子放在课桌上。

　　教室前排右边还有几个学生趴在课桌上写着什么。德海走过去边笑着喊：“你们几个还在做什么作业啊？我们要扫地拖地咯！你们几个是想妨碍公务还是早晨没吃饱，想等会儿吃些灰尘填填肚子啊？”

　　一个同学抬起头，笑着向德海喊：“德海，你过来看一下高诚的期中小结哟！我还没见过写得这么长的期中小结！”

　　这期中小结是学校要求写好、须放在期中考试试卷中，让来开家长会的家长过目。家长会完之后，再交到班主任那里，让班主任也过目一番，以便了解半学期来各个学生学习方法的优劣之处。

　　学习委员高诚是德海高二时相处的较好的朋友。此生学习很投入，其上课听讲的神情足以让旁人觉得这个教室只有他和老师两个人。老师讲的学习方法、复习步骤、习题解法都一字不漏地记在课本或笔记中。平常下课后，除了去洗手间，一般都在座位上做练习或看书。

　　最令德海每次想起都忍俊不禁的是他高一的故事。那时高诚在普通班，成绩排名为班上前一二名。据同学回忆说，高诚高一时学习比现在还投入，几乎到疯魔程度。

　　那时高诚大概感觉女生作为“红颜”是学习上的“祸水”，便在课桌右上角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本人跟女生讲话不超过十句。一旦超过十句，就打自己嘴巴。请大家理解与尊重。”

　　因此，那时高诚虽也是学习委员，但女生即使有事，也不敢与他说话超过十句。然而有一次，高诚和一个叫席蓉的女生因为一件事聊上了兴致，愉快地说了挺久。这时，旁边一个女生大概是无意中对高诚说了一句：“高诚，你跟席蓉说话早超过十句了。”

　　高诚一听，脸色突变，立即绷着脸停止与席蓉聊天，接着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庄严地打起自己嘴巴来。

　　德海走到高诚旁边时，只见他认真地照着打好的“期中小结”草稿，工整地誊写着，已经誊写完一满页信纸了，第二页也快誊满了。

　　德海拍了拍高诚肩膀，笑着说：“你写‘期中小结’还打草稿啊？还写这么长？打一遍草稿，再又誊一遍，你这不明摆着浪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国的纸张和笔芯嘛！你以为中国的纸张和笔芯很多，是吗？你要向我学习，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节约纸张和笔芯！我的‘期中小结’可没打草稿，随着灵感，提笔就只写了一句：我很清，我话无说。写完之后，我自己也看不懂！呵呵……”

　　高诚听完，抬起头说：“你这家伙，真要命！自己都看不懂，还叫我学你！班上学生都像你，老师都要气死不可！有你这样当班长的吗？不给班上树立好榜样还罢了，还想带坏别的学生。‘我很清，我话无说’，就怕班主任看了，要找你麻烦：‘你卢德海很清，照这样说是我们老师浊了，老师教错了，还是改错你试卷了？’”说完哈哈大笑。

　　德海忍不住也笑了，冲高诚喊道：“你小子誊完你的破小结，赶紧走人！我们要扫地拖地！”

　　这时德海两个同桌中的一个叫秦山的叫道：“你们写‘期中小结’都不行，你们看我写的‘期中小结’多好！”

　　秦山是德海班上有名的“单差生”——学习成绩排名上游、品行却不怎么样。此生课外有两大爱好：赌博、上网。据他自己说这是初中就养成的，说那时他村里伙伴的父母都常在外打工，他自己爸妈也是，每隔一两个月寄钱给其奶奶，他的钱从奶奶那里要。每每向奶奶要了钱，就和伙伴们聚在一起打扑克或去上网。有时钱用完了，趁奶奶不在家还翻找着挪用一两百块。

　　现在读高中了，他爸给秦山办了银行卡，按月给他汇钱，有时图方便，两三个月钱一起汇过去。然而，秦山这头时常半个月钱就光了，又叫那头的老爸汇钱，他爸时常气得在电话里发火，说再这样，不给汇钱了。而秦山每次的认错态度都很好，只是认错之后，钱还是像以前一样花。在千里之外的老爸无法——宝贝儿子总不能让其饿死，于是钱照汇，不过变得小心了，每半个月汇一次。

　　秦山课堂上除聊天之外，还有两大爱好：一是看武侠小说——有时也看文学名著，二是在世界地图上规划“中华帝国版图”。

　　秦山常向德海及另一个同桌夏远叹气说无战争时势造其英雄，常祈求上帝让地球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便去参军，然后像拿破仑或希特勒一样“建功立业”，组建历史上最强最大的“中华帝国”，并说要将自由女神像搬放到他的总统府门口。有时还忽地碰碰正在听讲的德海，说：“我的姓名多雄壮啊？是不是？秦山，秦朝的山，站在秦山上像秦始皇一样君临天下！”见德海没理会，又说：“你小子不懂这个！你看你爸妈给你取的名字，卢德海，卢德海，一点韵味也没有！”过了一会，秦山又说：“哎，我问你，你爱钱么？”见德海依然没理会，接着又说：“难道你不爱钱么？不可能吧？没有人不爱钱！哦，我要有一大笔钱该多好啊！”

　　秦山的课桌右上角还题着一句格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德海看见时，恨不能提起笔在旁边写着：清在赌博室，醒在网吧。

　　这时，秦山拿着“期中小结”凑到高诚课桌旁边，向德海、高诚等人展示他的“期中小结”。德海接过，和高诚等人一齐看着，只见上面写着：

　　期中小结

　　敬爱的爸爸：

　　对不起！儿子这次考得不算好！

　　对不起！是我没复习好！是我考试不仔细！我平时也不够认真！

　　对不起！儿子这次考得不好，让你来参加家长会脸上不光彩！在接下来的半学期，儿子一定好好学习，让你有面子。

　　爸爸，老师说的一些话不能都相信，他们有的嘴巴说得兴奋了，就夸大其词，您儿子是有些不争气，但还没那么差。

　　对了，爸爸，如今物价上涨了些，此外还得给我补补身体，你也看到我身体瘦了许多。是啊！高中读书的日子差不多可以说是艰苦岁月（实际上，秦山这小子经常通宵上网，期中考试前天晚上还在网吧度过其“艰苦岁月”。），每天除了上课、上自习，晚上还要做作业到十一二点。所以，爸爸，你以后每月要给我多汇点钱了。儿子知道您在外面挣钱不容易，但我要是老这么瘦，没精力学习，成绩就上不去啊！

　　好吧！儿子就写到这些了。再次说一声：爸爸，对不起！

　　儿子

　　秦山敬上

　　围看的同学看完都笑了，德海也忍不住笑了，心说：“这杂牌，还真有你丫丫的一套！”

　　秦山见大伙都笑了，得意地说：“怎么样？是写得不错吧？写‘期中小结’就是要像毛泽东同志说的多批评与自我批评。”

　　德海接话道：“是写得挺妙！不过，就怕等家长会开完交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会找你麻烦！”

　　秦山听了，立即咧嘴笑着说：“这你放心，我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期中小结我写了两份，这一份给我爸看，另一份交给班主任。”

　　
　　
　　
　　二十五

　　家长会第二天虽是星期天，但因没能轮上兰西一中所定的“月假”，所以上午照例上课。

　　然而，德海一整上午都没心思上课。班上的课堂情形依旧糟糕，而他又时常想起昨晚开完家长会后父母临走时说的话。

　　此次家长会德海的父母都来了，父亲七星在德海班上开家长会，母亲文菊英在林海班上开家长会。七星开完家长会后，明显不高兴，话虽没多说，说得却很直接：“花这么多钱供你读书，要好自为之，不要让村里人耻笑！”

　　而母亲文菊英愁云满面地缓缓说：“为什么——又考得——考得不好呢？”令德海顿时感觉有无形的铅块压在心口上。

　　过了一会，母亲又说：“你是不是当班长管很多事？别人上课自习吵闹，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己成绩都落后了，还管别人？要是我，巴不得大家都吵，我一个人好好读书，考第一！”

　　德海听了，心说：“那国家靠你一个人就可以发展？没有国家，哪有你？”但是没说出口，他明白凭母亲的思想是不能理解他的。而母亲却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一般，接着说：“你的心生的那么好干什么！要先管好自己的事，把自己的成绩提高上去。”

　　德海此刻想起来，不禁反复盘问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好好读自己的书，不再管班上的事？是吗？……可这违背你的原则啊！看到乱糟糟的课堂与自习，你心里会不难受？而且你也一直相信国家是要所有人至少大多数人一起努力才能文明进步、繁荣昌盛啊！你不是希望别人也和你一样爱国而且努力吗？难道你现在就不管那些思想差的同学了吗？你不是希望他们要像你一样健康向上地学习和生活着吗？”

　　“可是你管得了吗？他们连老师的话都不听，还会听你这个破班长吗？&；#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是啊！我管不了。只是自己独自痛苦不堪！&；#8226；&；#8226；&；#8226；&；#8226；&；#8226；&；#8226；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继续这样下去真受不了！要尽快作决定啊！”

　　中午，德海吃完饭从礼堂走出，准备洗碗时，忽然听见食堂打饭的胖子员工好像在轰赶着什么人，抬头一看，见那胖子正在冲一个拿着碗讨饭的老人喊：“走开！赶快走开！”老人刚才可能向他讨饭了，或许以前也向他讨过，但他今天大概感到厌烦了。在德海的印象中那个打饭的胖子员工性情并不坏，待学生挺和气。或许对学生和气，不一定对讨饭老人和气，学生是他老板和他的衣食父母，而讨饭老人是专添麻烦的。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端着碗背着一个旧布袋慢慢地走了。德海真担心老人会去自杀，那胖子员工当众如此轰他，令他多么无颜面。

　　慢慢走出食堂时，德海想了想，今天下午晚上不用上课，就出去逛逛吧！好久没出去了，反正今天心情也不好，到寝室看书肯定看不进去。

　　德海的逛街是真的在街道上闲逛，而不是逛商场商店之类的。

　　他正往前走着时，忽然见一只苍老的手端着一只装着些纸币和硬币的破碗伸到他的胸前，他没有抬头看老人的脸——羞于抬头，赶紧深入口袋中摸出一个硬币放进那碗中，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看着街道的行人，眼角余光却见在左前方对面街道旁边一个大垃圾箱处有三个叫化子（在兰西城，叫化子和乞讨者的含义是不一样的，叫化子是指无家可归零宿街头、身上脏污的乞丐或流浪者；乞讨者是指有家可归或住旅店、身上较干净的乞丐。），脸上脏污得要命，头发像野草，其中一个张着嘴不知笑着什么，另一个正在啃捡到的甘蔗，还有一个正趴在垃圾箱上，在里面认真地翻找着，旁边放着一只脏污的废品袋。

　　德海深切地注视了一会三个叫化子，便闷闷地往前走着，见地上有一块小石头，忽地狠狠踢了一脚，心中难受地想：“这个人间啊！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让我遇上无言而活生生的伤痛啊？以前在电视电影上看见叫化子，不曾觉得很不是滋味，当叫化子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感觉如人间地狱一般。……而现在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将来为国家服务？恐怕只会为个人生活而奔波！……没错，心里是应该随时随地装着天下的人民，可你装着又能如何呢？靠写文章能改变现实吗？天！与广大世界相比，你多么渺小！……”

　　天空下起了小雨。德海撑开随手带着的伞。这条街不是繁华商业街，前面是城东农贸市场，一路上有些菜农骑着空三轮车或挑着空篮框回去。在农贸市场外围，有些菜农直接把菜摊摆到街道边，所以这段路一向拥堵，尤其是人们下班、学生放学回家的时候。菜农的菜大多品种少、数量少。自己不种地专门贩卖瓜果蔬菜的商贩的菜摊一般都在农贸市场的大棚内，而且摊位一般是固定的。

　　德海比较喜欢在农贸市场中闲逛，听着那些热热闹闹的讨价还价、叫卖等声音，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感到亲切，感到愉快，有时甚至感到一种无可言述的满足。

　　在农贸市场走着时，不时还有菜农或菜贩问他要买点什么菜，他总歉意地摇摇头或不好意思地说声：“不要。”问的次数多了，他倒忽地希望自己成家了，就可以大方地站在菜摊前，听着他们对各种菜品质的介绍或吹嘘，然后自己很内行似的挑着成色好的菜，接着熟练地跟他们砍价。在同一个菜摊买菜的次数多了，还能像朋友似的聊些菜的品质鉴定方法，或问最近生意好不好之类的。

　　德海感觉在农贸市场闲逛唯一不舒服的便是农贸市场的地面很脏，尤其是夏天大棚内异味很重。

　　从农贸市场闲逛一圈后，德海继续往前走着。这段街道的人行道旁边有很多三轮车快餐摊，饭菜质量不甚好，油少，酱油盐辣椒多，但价钱也较便宜。在快餐摊买饭的都是家在乡镇或郊区、在城区做事的平民，有建筑工人、人力三轮车夫、三轮摩的司机、搬运工等。

　　天空仍然下着细雨。在快餐摊边买饭的人们，有些已吃完饭，或站着或坐在自己的三轮车上，与同伴说着话，有的抽着烟；有些坐在自己或同伴的三轮车上吃饭；有的端着碗蹲在人行道旁边的屋檐下，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灰；有的则直接站在蒙蒙细雨中大口嚼着饭菜，那情形使德海刹那间感到：这个人不是为身体吃饭，是为生存下去而吃饭。

　　一切为了生活。德海边走边想。这些劳动人们干最脏累的活，吃最差的饭菜，或为给家里省钱，或为给老父母治病，或为给儿女添新衣服……我应该多来这些地方，整天呆在学校，都快忘记还有别的世界和生活了。

　　德海走入一条巷道，想穿过这个小巷去前面的新华书店买本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他在一个同学那里借阅了这本书，觉得这本书在当代中国即使不是最深刻的小说，也至少是最具才气的小说，觉得很值得收藏，便打算去买一本。

　　正走着时，他看见右前方巷道边摆着一个小柜台，旁边站着一个老人，小柜台摆着香烟、打火机、火柴、小零食等等。看样子老人的小柜台是摆在别人的屋檐下，他的家可能还在小巷里处。风拽着细雨斜飞着，时不时扫着小柜台和老人爬满皱纹的脸。

　　德海买好书按巷道返回时，见站在小柜台旁边的是一个老婆婆，端着碗边吃饭边守着。她穿着一件大概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款式的旧外套，但很干净。她应该是刚才那老人的妻子，可能她在家刚做好了饭菜，然后就端着碗来替换丈夫。

　　小柜台的生意冷清得像深山里的泉水。然而老婆婆仍然等候着顾客。

　　或许，老人没有儿子，女儿出嫁了。德海想。又或许老人儿子工资不高，老人自己摆个小柜台，多少为家里生活尽一点力；又或许儿女不孝顺，这是最让人痛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