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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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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命郝稚引路,二人匆匆离开太子东宫,只留下红生一人守在内室。待室外脚步声消失,红生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挑了挑。
  终于找到那孩子了,一切都将各得其所,真好……真好。
  他抬起手,在灯下细看自己十指——这双手曾经纤洁如玉,只爱握麈尾画笔,到后来心甘情愿被刀箭缰绳磨粗,却什么也没握住。该怪谁呢?其实只能怪他自己,从没在正确的时间做过正确的事,正所谓生不逢时。红生想着想着觉得好笑,便又笑了一下,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等。
  夜阑人静,天刚将蒙蒙亮时,伽蓝与郝内侍悄然归来。正在假寐的红生听见动静,刚撑起身子待看个究竟,就见伽蓝抱着一团貂皮大氅匆匆来到他跟前,将乌黑的貂皮一揭。
  红生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团雪嫩小脸便撞入他的眼帘——玉光皎皎,映着几点灯火就能满月般发亮,竟至于夺目如斯。随着一声哈欠,五岁大的孩子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黑眼珠里含着星辰璀璨,右耳上一粒红痣,在昏暗的室内勾起一转艳光,如宝如珠。
  红生看傻了眼,心尖上原本紧缩的疼痛,竟因为这漂亮的孩子舒展了开来,正待赞叹,却见他晶亮的黑眼珠溜到自己脸上,微微一怔,转瞬便脆生生叫嚷了一声:“爹爹!”
  红生心一沉,不禁抬头瞪视伽蓝。伽蓝也慌了,赶紧将孩子抱开一步教育道:“玉奴,他不是你爹爹,不要这样叫……”
  玉奴听话地缩进伽蓝怀里,只乖了片刻,却趁他一个不注意跳下地,球一样蹦上床抱着红生叫爹爹。红生腿上的伤口被踢腾到,疼得他皱紧眉侧身将那小鬼推开,好不烦躁地问伽蓝:“他叫玉奴?”
  “嗯,他叫石翡,小字玉奴。”伽蓝怔了怔,又补上一句,“翡翠的翡。”
  红生愣住,不禁低声喃喃道:“竟这样巧。”
  伽蓝上前抱住石翡,捏着他右耳给红生看:“因为这里有粒红痣,好像翡玉珰。”
  “嗯,我看见了,”红生点点头,看着伽蓝抱石翡远离自己,“你要将他藏在东宫么?”
  “对,”伽蓝腾出一只手与红生相握,“如今孩子找到了,我们只要想办法离开邺城就好,绯郎,一切都会好的。”
  “好……”红生笑了笑,钻回衾被中望着伽蓝道,“累了一夜,真是困,我巳时不吃朝食了。你也休息罢。”
  “我带玉奴到侧厢睡,”伽蓝帮红生掖了掖被角,挟着石翡离开前仍是不安地叮嘱,“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边。”
  红生懒得答他,只将头闷进衾被中,闭上眼转了转酸涩的眼珠;心头自怨自艾尚未郁积成型,就觉得脚边一沉,他烦闷地咕哝了一声,探头瞪向又爬到他床上的小鬼。
  “爹爹……”粉雕玉琢的娃娃涎着脸靠过来,晶亮的眼珠一眨一眨,说不尽地玲珑可爱。
  红生却只管伸手将他一拎,毫不怜惜地丢下床,喀喇一声阖上床屏。
  “爹爹,我是玉奴,爹爹……”被拒之床外的石翡也不哭闹,只管爬起来晃着屏风嚷嚷,被闻声赶来的伽蓝一把拖走。
  “玉奴,”伽蓝抱起挣动不休的石翡,压低了声音喝斥道,“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那明明是爹爹……”
  “不是,是你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
  固执的石翡令伽蓝无比头疼,他抱着石翡回侧厢睡下,才阖眼一个时辰,一翻身就发现孩子又不见了。伽蓝怕红生着恼,赶紧爬起来查看,果然又在红生床外找到被冻得手脚冰凉的石翡;回到侧厢他对一脸惶恐的郝稚摆摆手,什么也不解释依旧搂着石翡哄他睡觉,却因一夜累得狠了,哄着哄着自己倒先睡着;待到再睁眼时,身边哪还有石翡的影子。
  心头一阵气苦,伽蓝真不知该怎样处置才好。自己与绯郎之间提也不能提的忌讳,如果天天被一个娃娃挂在嘴边……这局面到底要糟到何种地步才罢休?
  他浑身无力地往红生那里走去,伸手拨开帘帏时,却发现红生的床屏不知何时已打开。石翡那小家伙正蜷在床尾,抱着红生脚边的金鸂鶒兀自睡得香甜;这角度看不见红生的上身,却能知道他已发现了石翡——他的脚正在衾被中踢腾着,石翡蜷成一团的身子已被他拽被子的动作扯得翻滚起来。
  伽蓝悄悄上前想将石翡抱开,却发现红生拽出被子将衾被踢在石翡身上后,竟停下了动作。他不禁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直到看着床上两人都安静地睡熟,才又悄悄退下……

    第卌八章 黧·肆

  接下来的日子目的分外明确——除了与掌权者虚与委蛇,便是找寻一切可行的出宫方法。此刻情势已到了极凶险的地步,除了伽蓝和藏匿的石翡,邺城内可以抓到的石氏皇族已被屠杀殆尽。整个邺宫被大批的乞活军盘踞,司空李农作为大军统帅,是邺宫中真正的掌权者之一,近来却偏执地对太子宫频频发难。
  在李农眼中,李闵能放过伽蓝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与李闵父亲是同袍,长年将这孩子看在眼里,深知他自小面上驯服,暗里最是狠辣。去岁李闵向石遵发难,就是直接靠劫持来胁迫他与右卫将军就范,走得着实是一步险棋;而自己能欣然接受他强硬的手段,说到底也是心里清楚——此时姚弋仲、蒲洪两支羌军欲取关右,慕容鲜卑兵分三路挺进中原,石赵旧部割据四方伺机反扑……占据了邺城的乞活军,又能在这场鏖战中握有几分胜算?
  汉人武装的乞活大军,需要一位狠辣的统帅,方能从胡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中原大地被异族盘踞多少年,终于等来了匡复汉室的机会,并且由他们大权在握……蠢蠢欲动的双眼真是容不得一粒砂子,何况那座扎眼的太子东宫。
  攘外必先安内,此时此境扰李闵心神者,虽一芥之微亦当薅除,方绝后患。李农心底拿定主意,便部署下左右,只待李闵懈慢时觑机而动。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是座很平静的囹圄。
  原先配给东宫的宫女被乞活军掳走,现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宦官侍奉起居,恢弘的宫宇不得不关闭了所有侧殿。一群人聚居在主殿里,在日渐捉襟见肘的供给中尽量俭省炭火。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加上邺宫秩序混乱,内侍郝稚的出现并不使人注意;而石翡在冷宫藏匿惯了,乖觉得很,白天只躲在床中安静地玩耍,不说话也不乱跑。
  肩负重担如履薄冰的日子,使伽蓝开始一夜夜地失眠。他明白即使李闵能一时饶过自己,总不可能保他长久无虞,宫里的乞活军并非都由李闵统辖,何况躁动的士兵时常会擅自寻衅滋事。东宫前的太武殿殿基中空,内设伏室,足足能容纳五百卫士,所以只要李闵不出征,太武殿与东西宫就是被乞活军层层包围,他们插翅也难飞。
  这一夜红生睡到一半猛然惊醒,察觉脚边湿热,在暗中愠怒地皱眉——这缠人的小鬼又尿床了。自认倒霉地起身查看被褥,正待发作,却听见侧厢传来细微响动,红生便披衣下床悄悄往伽蓝那里去。
  伽蓝正在榻上辗转反侧。
  红生一瘸一拐凑上前,借着虚掩的锦帐偷觑,伽蓝的双眼正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他不声不响掀开帘子,挪到伽蓝榻边,与他对视良久却不开腔。
  最后终是伽蓝坐起身叹气,浊重的喘息仿如千钧磐石压在心头:“玉奴又扰着你了?”
  红生摇摇头,盯着伽蓝冷不丁道:“过几天就是寒食了。”
  “我知道,”伽蓝也懊丧,满是歉意地低语,“对不起,我知道已经耽搁很久了……邺宫里乞活军太多,收买宫人也不一定管用,何况自从上次被出卖,我也不敢再收买宫人。”
  “你本就不是邺宫里的人,当然没有心腹肯替你卖命,”红生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抬梁斗拱,良久才低声道,“我不该来这里的,我这张脸,把你的后路断了吧?”
  “是我太天真才会去指望李闵,仔细想想有点可笑。不过你的确不该来,”伽蓝苦笑,继而又赧然坦白,“但你来了,不管麻烦有多少,我心底总有那么点欢喜……就是害你受累太多,对不起。”
  “受累也是我自找的,不怨你,”红生想了想又道,“原本爱你,也是出于爱我自己多些,因为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不会吃苦不会受累,也不用担惊受怕。”
  如今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得不偿失,是不是就该放下?红生却吐不出心中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想一如既往地任性。
  所以不论结局怎样,至死不悔。
  这想法使红生心尖一阵阵发颤,双唇却抿得死紧。
  伽蓝咀嚼着红生的话,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蹙眉:“绯郎……求你别灰心,将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受累。”
  “如今我不怕吃苦受累,只嫌闹心,”红生忽然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靠着榻沿坐下,“如果能有将来,再说罢……”
  明明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明明没有存养大蛤的江湖,怎么还能吞吐出一座海市蜃楼呢?
  这狡猾的羯狗。
  “绯郎,如今邺城四面受敌,李闵在邺城必然按捺不住,只要坚持下去,待到大军出宫之日,我们一定能找到机会……”伽蓝越说越忐忑,想令红生或者自己信服,却总也无力。
  红生不置可否,只偏头望着窗外一片朦胧的荧蓝,轻声道:“天快亮了吧?”
  “嗯。”伽蓝模糊地应了一声,在夜色里静静看了红生许久。
  黎明时分,寂静的东宫倏然被干戈嘈杂声包围。伽蓝在榻上猛然坐直,细听了两声便翻身下榻;他边穿裘衣边往外走,在越过惊慌失措的宦官时,留意到内室稳稳低垂的帘帏,强自咬牙定下心神。
  寒着脸匆忙踏入前殿,高大的殿门已被粗暴地撞开,三四名士兵最先闯入大殿,一看见伽蓝便冲上前执着他一路拽出东宫。突发的骤变使伽蓝脑中一时空白,待听到一声伽蓝湮灭在阖紧的殿门后,才终于在咔咔地落锁声中清醒过来。
  “李司空?!”伽蓝定睛认出军前为首之人,顿时一惊,疾言道,“我要见武德王!”
  李农皱着眉一扬手,不待伽蓝挣扎,一旁士兵雪亮的腰刀已照着他腹部扎了下去。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伽蓝眼一瞪便闷头栽倒在地,整个人蜷在血泊中抽搐,像一团白地明光锦卷出的诡异花朵;封罢殿门的士兵拔下庭燎一路引燃木质的殿门窗棂,干净利落。
  李农满意地踱出半步,扬声对手下吩咐:“割。”
  昏死的伽蓝便被人揪起发髻,杀鸡一样挺出脖子,任寒光闪烁的刀刃切上颈项。当长刀铰住皮肉开始划动,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射穿执刀士兵的喉咙。鲜血四溅开,百步穿杨的绝技令李农大惊失色,他慌忙转头望向箭矢来源,正看见李闵骑在远处太武殿二层楼阁的栏杆上。
  “见鬼,谁走漏得风声,”李农咕哝着低咒,厉声对左右下令,“再割!”
  依旧是一箭穿喉,下一刻李闵的人马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熊熊烈火在干冷的天气里迅速吞噬了太子东宫。殿中觉察不对的宫人拼命拍门,却很快被窜高的火焰逼退。随着四处奔逃求生,众人凄厉的嚎哭分散在各个角落,滚滚浓烟中红生还在扒着门缝呼唤伽蓝,却被内侍郝稚拽住。
  “郎君快走!”郝稚掩住口鼻拖红生离开,石翡惶惶拽住他衣角,两只眼睛被浓烟刺得泪滚滚。
  红生顾不得头发被燎焦,拍着门失神地嗫嚅:“他还在外面……”
  “郎君,太子好歹在外面,我们再迟就要被烧死了!”郝稚不由分说地拽起他往后殿跑,红生渐渐回过神,也尽量蹒跚着跟上。
  东宫已被完全封死,乞活军拿住太子后便聚在前殿,因此后殿倒无人把守。趁着火势尚未殃及,郝稚将殿中铜鹤香炉倒空,抡起香炉当铜锤使唤,豁出命似的狠砸窗棂。
  雕作卷云的窗棂吱呀断裂,晶亮的云母薄片碎了一地,白绢窗被捣开一个井口大的缺,浓烟立刻往外窜了出去。郝稚气喘吁吁地扔掉香炉,将石翡高高抱起送出缺口,跟着整个人猛地一蹬,猴在窗棂上翻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红生一人,高大的殿门下半部分是整块的木板,加上高高的门槛,他只能勉强将手肘递出去,却够不到缺口上方的窗棂;受伤的腿又无法发力,红生一时懵住,不知该怎样才能逃出去。
  他茫然回头,灼热的气浪已扑面而来,滚滚浓烟里找不到可供架脚的器物。他只好攘袖掩住口鼻,咳喘着找到一口安置在殿柱下的铜鉴,捧了些水浇在身上,然后试图将侧旁一只巨大的铜缶推到门边。沉重的铜缶放在地上滚动却总是打弯,红生行动不便,在着火的斗拱开始掉落时不得不放弃。他在浓烟中被大火逼到殿门边,四周尽是烈火蚕食木头的窸窣喀嚓声,几近绝望时却分明听见殿外石翡在叫喊:
  “爹爹——爹爹——”
  嘹亮的童音这样近,他们竟未曾跑远。
  红生忍不住紧闭双眼,在窒息中摸到窗棂上的缺口,探出手去……
  “玉奴,他不是你爹爹……”
  郝内侍焦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石翡竭力的叫喊却始终不曾远离:“爹爹——爹爹……”
  红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呛了一口浓烟,虚软的手忽然碰触到一个人——郝稚从红生头顶上方的窗棂跳下来,蹲在他身后抱住他的双膝,将他往上一送。一瞬间红生的肩越过窗棂,断裂的木头抵在他胸口,闷闷地疼。身后有人不断叫着郎君,前方有人不断哭着唤他爹爹,强烈的求生意识使他开始挣动,像破茧的蛾一般钻出窗棂缺口,头冲下囫囵个栽在地上。
  好半天新鲜的空气才能顺着呼吸流进肺里,红生趴在地上猛烈地咳,痉挛的五脏六腑疼得揪成一团。
  “郎君,玉奴交给你了!”
  绝望的嘱托这时才飘进逐渐清醒的意识,红生睁开朦胧的泪眼,抬起头却只能看见火苗伴随浓烟窜出窗棂。疯狂的惨叫声就在一门之隔,随着肢体的挣扎撞得沉重宫门怦怦作响,伴着一股股的热浪一起灼烧他的头脸,烘干他的眼泪。红生喘着气往外挪,为了躲避可怕的热气,无力地顺着纹石殿阶翻滚进殿前御沟,烫伤的皮肤泡进冰凉的雪水,才稍稍减轻了刺痛。
  石翡一直跟在红生身边,此刻蹲在御沟旁望着他唤道:“爹爹,爹爹,你上来。”
  红生又待了片刻,直到遍体生寒才从沟中湿漉漉地爬出来,一瘸一拐牵着石翡逃离。
  可是偌大的邺宫他们该往哪里去,能到哪里去……
  铜爵园……迷迷糊糊想起原先石翡的藏身处,红生凭直觉依旧带着他往那里去。
  铜爵园石濑中怪石嶙峋,作为荒废的宫中景致,严寒中更是人迹罕至,原本流淌在石缝间的溪水都已冻结成冰,干枯的苇丛稀稀拉拉散布在灰白的石滩上。
  红生原本就腿脚不便,此刻走在高低错落的石头上就更显蹒跚。好容易找到一处差可藏身的苇丛,他精疲力竭地倒进苇丛里喘气,任灰扑扑的水鸟在四周惊飞。石翡缩在红生身旁蹲着,怯怯打量他一身狼狈,揉着衣角不说话。
  红生强撑的一股劲蓦然松懈,身体便开始在清寒中簌簌发抖,他不急着取暖,靠发抖确定劫后余生的真实。
  “爹爹……”石翡在一旁轻轻晃着红生的手,却不能阻止红生疲倦地闭上双眼。他在寒风中懒洋洋蜷起四肢,很清楚身体在一点点冻僵,却不想再去挣扎……
  忽而风中隐约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正慢慢接近他们的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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