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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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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生直直盯着石闵错愕的脸,笑容便带上了报复的快意,他半张脸上都是血污,说话时血水不停地从嘴边涌出来,滴在伽蓝的素白外裼上,滚出一道道血痕。这境况使伽蓝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避开红生冷冽的眼神,只是小心地打横抱起他,快步奔向太子东宫……
  “滚——看清楚我是谁,谁要你们医治,滚——”
  东宫里器物摔砸声与叫骂声一直传到殿外。伽蓝坐在殿前门槛上,望着寻出来的御医在自己面前跪下。
  “殿下,里面那位郎君已经在发烧,可他实在太抗拒,这样下去,下官会很为难。”
  “嗯,”伽蓝应了一声,仍是垂头坐着,指腹反复摩挲着凝结在自己掌心的血渍,半晌后才轻声道,“给他用点药吧。”
  “药?”
  “对,你知道是哪种——我过去常用的。”
  御医面色一变,惶恐俯首:“殿下,当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是被逼的,下官是受……”
  “行了,”伽蓝打断御医喋喋不休的忏悔,“不提当年。你去吧……”
  御医唯唯告退。伽蓝兀自留在原地,一身的颓唐疲惫;他垂下眼,继续端详着掌心的暗红,忽然就理解了当初石虎的任诞——此刻他自己就跟那个疯狂的人一样,俯身吻住发颤的手心,轻轻地舔舐,被那浓烈的血腥味逼得掉泪。
  原来疼一个人疼到极致,是这样地关乎血肉……

  第卌三章 黯·叁

  羊踯躅与茉莉根制成的迷药很烈——镇静、止痛、助眠,让红生终日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伤口疼得厉害,他呻吟着微微睁开眼,可以看见伽蓝——看见他却更难受,还不如阖上眼睡去。
  慢慢地迷药的分量越减越少,清醒的时刻就越来越多,红生不得不睁眼面对华丽的太子东宫——比燕国的和龙宫要阔绰许多,窗户上绘着宛转的卷云;墙壁上涂着胡粉和香椒;床上围着金银钮屈戌屏风;屏风上贴着云母片和金箔……这是属于伽蓝的居所,伽蓝早已不是他的伽蓝。
  红生漠然躺回锦褥中,默默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烧退了以后浑身绵软,不靠迷药镇痛连平躺着都是煎熬,尤其是双手上破裂的冻疮又疼又痒,还有大腿上的重创……红生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脚趾似乎也痒开了——不会连脚上也要生冻疮了吧?!
  他顿时烦躁不安地想扭动身子,偏偏腿上的刀口一动就疼,这使他憋屈得简直要发疯。他抬眼瞄见立在屏风外的纯金蟠龙宫镜,忍不住就摸出衾中球状的卧褥香炉,对准了用力砸过去。
  就听噹地一声,滚圆的卧褥香炉掉在地上分成两半,炉中的石炭香灰星星点点洒出来,很快就燎坏地上半幅鹿子罽毯。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从流苏斗帐后闪出来,伏在地上怯怯道:“奴婢给郎君请安,郎君有何吩咐?”
  郎君,他倒成了郎君了。红生冷笑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那宫女尖叫一声,倏地跳起来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
  在尽是抬梁斗拱的宫殿里纵火委实非同小可,赶来的宦竖迅速扑灭了罽毯上的火苗,稍后就听见帘外传来低沉地说话声:“他醒了?……在发脾气?……打扫干净就没事了……”
  内室的琉璃珠帘被轻轻拨开,伽蓝一言不发地走到红生身边,倚着床屏看他。红生躺在床上与伽蓝静静对视,消瘦的脸上缺乏血色,白得使人心中不安。
  “绯郎,你不舒服么?”
  “不舒服,”红生怔怔望着伽蓝,“伤口疼得厉害,脚上好像也要生冻疮了,你请御医过来,请他再开些镇痛药给我。”
  “那药方不能多用,”伽蓝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了望帘外,“方中几味药皆有毒性,用多了容易心悸胸闷。”
  “那就算了。”红生懒懒别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帐顶。
  伽蓝面对红生的冷淡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有两位宫女掀开珠帘,步态轻盈地上前对红生行礼问安,跟着将一个暖烫的鎏金鸂鶒香炉安放在他的脚边。
  “郎君用这个暖着脚,便不会生冻疮了。”乖巧的宫女甜甜笑着,令红生纵使有心罗唣也无从发作。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好,”红生转转眼珠子,搜寻话题,“你找到石韬的孩子了么?”
  伽蓝闻言一怔,愕然盯着红生一本正经的侧脸,好半晌才无奈地回答:“还没有。”
  “那么多天都没找到,他不在邺宫里么?”
  “在,只不过正被石闵囚禁着,我还没办法见到他。”
  “呵,可见你同他的交情,也不怎么样,”红生翘了翘唇角,嘴边的淤青还没消退,使他笑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能你并不急着找他。”
  “绯郎……”
  “原本我想不出能有什么比十四年更强大,现在我知道了,”红生悠悠低喃,侧过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伽蓝,“能做回太子很开心罢?原来你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挺好,真的。呵呵,你跟我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在一起不过才一年,算起来泰半时间都是我在使唤你,你要说为了我不做这个太子,才叫可笑。”
  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比下去了;誓死效忠的臣子、孤注一掷的哥哥、山盟海誓的如兰……每个人都转身离开,他在一次次的权衡中被人舍弃,终于明白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再不懂得自重自爱,才叫无药可救。
  二人之间已然无话,红生闭上眼,听凭伽蓝窸窣起身,迈步离开。
  一室的静谧,只有香炉上的金兽还在吞吐着馥郁的烟气,鼓突的青金石眼珠直直向上瞪着,似在玩味半空中缭绕的寂寞。红生假寐了一会儿,忽然就闻见一股与兰室格格不入的腥味,跟着琉璃珠帘叮咚作响,伽蓝的脚步声又出现在室内;红生尚未理会就感觉身上猛地一沉,一件柔软沉重的物什覆在他的罗衾上,扑进鼻子里的腥气却更重了。
  熟悉的腥气令红生睁开眼,眼前是一件黄褐色的粗劣貉裘。
  “你看,这是你买给我的,”伽蓝坐在床边轻轻抚摸貉裘,双目凝视着红生,“我一直好好收着,就等离开赵国时穿了去找你。”
  “还是你有心,”红生垂下眼笑了笑,“我身上那件,在石闵军营里被人褫去了。”
  红生事不关己般的口吻使伽蓝脸色一白,他不由分说地将红生的一只手从衾中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绯郎,你别躲我,你听我说。”
  “说什么?”胳膊上的凉意使红生不悦地皱眉。
  “说一段故事,”伽蓝沉声道,“关于我那十四年。”
  红生一怔,脸上不自禁就带了点恨意,更是用力要挣开伽蓝的手:“够了伽蓝,真的够了。”
  不问前因、吃下苦果,这些都是他自找的,他认命了学乖了,还不够么?
  “绯郎,你听我说,你跟石韬不一样——”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伽蓝眸色一黯,也顾不得多想,只赶紧趁着红生不再挣扎的机会坚持往下说,“虽然你猛一看很像他,但你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心肠极狠手段极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你们俩怎么会一样……”
  伽蓝握紧红生的手,谈及往事嗓中便不自觉地发涩:“十四年前,石虎篡位,我的父亲被乱党诛杀……原本我也活不了,可不知石韬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明目张胆地留下,收入了乐安王府。我与他纠缠不清十四年,因为仇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对我怎样,你应当想象不出——那是一种很强硬的疼宠,百依百顺却勒着人脖子。我一意仇视他,想来他也是恼恨的,否则我们不会总是选择彼此折磨……只是,从很早开始我的敌意就变了味道,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别那么得意开心。”
  “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心情,但总之已不是单纯地仇恨了……绯郎,在你从人市买下我的前三个月——八月社日那天,石韬与我在早晨醒来,就看见东南方天空出现黄黑色的怪云;石韬他素谙天象,告诉我那预示着邺城近日当有变数,也不知谁人会遇害。那阵子他心情一直不好——被石虎宠到极致、与太子斗得势如水火,却偏偏没多少把握取代太子。我约略知道他暗中的谋划,却没有说破……”
  “那一天他很没精神。到了晚间,秦王府的僚属聚在东明观宴饮,他闹得比平日都要疯。石韬是千杯不醉的人,所以当他愀然长叹时,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说人生在世聚散无常,总是离别容易相会难,谁知道今后何时才能再会,所以他要大家为了他开怀畅饮,为了他不醉不归……”
  伽蓝叹了一口气,雾蒙蒙的眼睛透过晦暗,似乎又见到往昔——那一个声色旖旎的夜晚,灯树绽放着一圈圈光华,令酒樽上细腻的雕花在觥筹交错时闪动金光。跳拓枝舞的女伎众星拱月般围住石韬,他在鼓点中尽情晃动腰肢,手里的琉璃爵盛满赤红色的石榴酒,被他高高举起倾了一身。他的绯色长袍褪至腰间,早被汗水浸透,鲜红的酒滴从晶亮的汗珠上滑过,在灯下璀璨夺目。
  虎虎生风的健舞硬是被石韬跳出妖娆,当节拍在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在伽蓝身上,总是透着狠辣的双眼第一次泛上水汽。透明的泪珠滑下他的双颊,完全不能够被一脸的酒水掩饰住,甚至更刺目,刺得伽蓝心口剧痛——石韬就那样满脸泪水地伫立在舞筵中心,望着伽蓝缓缓开口,无声的唇语只让伽蓝一人解读:
  还要等多久?
  还要等多久?
  一时间飨宴上的喧哗在耳边消失,璀璨的烛光将四周人物晕成迷蒙的幻影,伽蓝情难自已地从五采锦席中颤巍巍起身,穿过十四年爱恨的洪流,一步步向石韬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那么强悍狠辣的一个人……那一晚我终于决心真心相待,但僵持了十四年猛然丢盔弃甲,使我方寸大乱,还是伤了他。谁知醒悟的时候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石宣指使刺客杀害了他——就在那一晚,就在我伤了他之后,我至今都不敢细想,是否正是我让他受得伤,使他无力自救……”伽蓝握紧红生的手,长跪在他面前,“绯郎,你与石韬完全不一样,真的。他从不掉泪,仅有的一次便使我不知所措;而你正相反,你心软,无论遇见多少不平,眼中的光彩都没有杀气。这一次,我看着你不掉一滴泪,看着你总在笑,我才真是慌了神。”
  红生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是已睡着;伽蓝也不求证,只是执着红生的手继续道:“绯郎,就算在你眉眼中能找到他的影子,可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又那样亲近,我不会把你混认成他。绯郎,你的性子明澈直率,实在不该生于乱世。这一次是我错得厉害,我不该任性将你一个人丢进险境。绯郎,人生在世如浮萍聚散,这一世你我只怕注定多灾多难,难保安稳。既然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奢谈春秋便不如珍惜当下,如果这次能闯过这一关,你我便敝屣万有,逍遥物外,好不好……”
  伽蓝认真的誓约令红生脸色倏然苍白,他双睫颤动,缓缓从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只好睁开眼,黝黑的眼珠浸在泪光里,黑水晶一般清亮:“真的够了,伽蓝。我不想掉泪,也不想原谅你;只是眼下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也不能怨你。我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快活,可如今太疼太累,你要我如何……”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殿门被人一撞,跟着一名宦官白着脸跌跌撞撞闯进来,扑在地上冲着伽蓝哭喊:“殿下,完了——武德公方才昭告天下,即日起改石姓为李氏,销大赵国号,改国号为卫,年号青龙,大赦天下——”
  红生感觉伽蓝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但他没有说话,室内只不断回荡着宦官尖细的哭叫,久久不歇……
  “殿下,大赵亡了,大赵亡了……”

  第卌四章 黯·肆

  红生黑幽幽的双眸冷冷扫过太子宫中如丧考妣的宫人。一连几天,太子东宫的气氛都是这般沉重,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没变的只有他和伽蓝。
  自从石闵不再对伽蓝下禁足令,伽蓝每天都会外出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在东宫陪伴红生,能伺候红生的地方都是他亲自动手,绝不假宫人代劳。红生不欢迎不推拒,也不打听伽蓝都在忙些什么,只安静地和他相处。
  这日未时伽蓝从外面回来,见红生又在睡觉,便推开床屏摇醒他,轻声取笑:“又在学宰予昼寝?”
  红生懒懒睁开眼,望着伽蓝笑了笑:“我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怎样?”
  “那我就只好对你听言观行,时时盯着你,”伽蓝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见红生面色如常,便顿了顿又道,“趁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沐浴可好?”
  “只怕伤口不能碰水。”红生皱眉道,却也嫌自己腌臜得很。
  “在室内擦身容易受寒,每次都看你冻得直哆嗦,”伽蓝伸手替红生顺着头发,“我带你去显阳殿的浴室好不好?你放心,情况不对就不下水。”
  红生便点点头,由着伽蓝将自己抱起,在宫人的帮衬下躺进鎏金平肩舆;刚从熏笼上取下的罗衾压在他身上,暖意便立刻驱散殿外刺骨的冬寒。伽蓝替红生将舆上帘帏放下,一行人便动身往显阳殿去,簇拥在平肩舆两侧的宫女小心张开罗伞,挡去不时滑下殿檐的碎雪。
  冬日融融,寒风穿过邺宫百转千回的殿宇廊庑,仿佛深远处传来羌笛呜咽;檐下宝铎不时轻晃,断断续续的木铎金声散碎在寒风里,听不真切。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肃杀的邺宫中竟能有这份闲适……他们还能闲适到几时?红生窝在舆中静静发怔。
  位于显阳殿后的浴室本是皇后所用,如今已闲置,内中三门徘徊,彤采刻镂、雕文粲丽。到达显阳殿之后伽蓝将红生从舆中抱起,二人穿过雕梁画栋进入雾气腾腾的浴室。
  浴室中有珷玞砌成的浴池,一池的碧水在白雾中泛着玉光,终年保持着暖烫。浴池上有一间同样用珷玞砌的石室,室中临池筑着一张石床。伽蓝将红生安顿在石床上,替两人都脱去衣服。红生小心地护着伤口滑进浴池,任伽蓝搓揉着他的头发和身子,浑身很快就浮起一层畅快地绯红。
  “呵呵呵,滚——死羯狗……”他甩着头发,低头揉去刺进眼睛里的皂角汁,然后尽量打开四肢浸入碧水之中。池底碧绿的珷玞衬着红生白皙的身体,像真正的羊脂玉,却交错着青紫色的瑕。
  “舒服吧?”伽蓝也笑着,泡在池子里仔细察看红生身体——除了大腿上的刀伤,其它细小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遍体瘀伤看上去有些狰狞。他将歉疚藏在眼睛里,不动声色地捞起兰膏往红生身上抹,不停地抹,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痛苦的痕迹抹去。
  红生划拉着热水赞叹道:“是舒服,你从前来过?”
  “嗯,来过。”伽蓝淡淡应道。
  “做太子时来的,还是跟石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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