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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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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根的角质缝里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书英一直望着那儿。350年……无法衡量那有多长,加上过去的几天就仿佛地狱一般,她更无法知道那到底会有多长。书英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地反复看着这颗活了350年的大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慢慢变小。
书英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注意观察所有树木的年龄,就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桧树60年,榉树150年,紫荆120年,紫薇250年,苦谏45年……从公园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心中有些发烫,那公园里的任何一株树木都比自己的年龄大。书英把额头靠在和她年龄差距最小的苦谏树干上,静静地站了好久。不,生活不能这样……她跪在树前自言自语。
那时,书英只期望一件事情——睡觉。爱情、背叛和愤怒统统抛开,她只希望能睡上一觉。无论在350岁的槐树顶上,还是在笼罩着它的傍晚昏暗中,或者靠在45岁的苦谏旁边,只要能睡觉都是可以的。一旦睡着,肯定会比冬眠的狗熊睡得还香,比陷入长眠的人睡得还久。即使感到饥饿,即使有人来叫醒,即使季节已经变换了三次,都不会醒来。书英宁意就这样固执地睡下去,放任一切。如果还有资格,她很想原谅京浩,还有自己。在睡梦中,在深深的休息中。
书英打开第三瓶酒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有人喝醉了酒,正努力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应该是那个人。书英每晚都会看到或者听到他醉酒后摇摇晃晃地回来。他一定也害怕深夜里神志清醒地独自呆在房间里吧,害怕自己会顺着窗户跳下去或者干脆割破手腕。
今晚,这脚步声要比平时不规则得多,声音在接近书英房间的地方停了下来。也许他正在翻着夹克和裤子兜儿找钥匙,一会儿就会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一切重新陷入寂静。书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些。没有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只是听到一阵晃晃悠悠的脚步声,之后书英便听到有人敲门。
“嗨……”
他在敲门。但好像不是书英的房间,而是隔壁。他边敲门边说着话,那声音明显是喝醉了的。
“嗨,开门啊。”
开始的时候,书英还以为他喝多了在耍酒风,以为他想随便抓住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发发牢骚。但当他又说着:“嗨……”的时候,书英才明白过来,这是特别冲着自己说的。他不太规律地敲着房门,用不太清楚的声音一直说着什么。听着敲门声和说话声,书英却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连手指都没有动。心已经退到了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即使不往下跳,也终将会坠落,就算安静地坐着,也好像会窒息而死。这些感受他也应该有的。这样的两个人还能为对方做些什么呢?书英喝口酒,摇了摇头。无论你需要什么,我都没有的。
“嗨……”
书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门外的男人一会儿敲门,一会儿自言自语,看来没人阻止他是不会停的。终于,书英站起身来,拿起了听筒。她准备跟前台联系,让他们帮忙处理一下。但马上又放下听筒,打开了门。她要直接跟这个男人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似乎这样会比较好。
房门打开的时候,那个男人正靠在隔壁的房门上。他用一只手和额头撑着门,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转移到门板上,而另一只手则在不太规律地敲着门。听到开门声,他把头转向书英这边。他比想象中要醉得多,头发蓬乱,衬衫前襟敞开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目光茫然。这个男人就以这样的形象向书英走来。
“我们谈谈吧。”他说道。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靠在了书英的房门上。由于他在控制着房门,书英从房门那里向后退了一步。他好像抓住了房门,结果没多久就顺势踉踉跄跄地摔进了房间。书英还没来得及设法解决,他就倒在了房间中央。还穿着鞋。
书英在门外站了半天。她看着这个男人想道,应该马上下楼找旅店主人来帮忙处理一下。穿着宽松的条绒裤子和夹克、躺在房间中央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就像随便卸在那里的粮食袋子。
书英往房间里走了一步,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好像已经睡着了,还是刚才摔倒进来的姿势。他粗糙而不规则的呼吸声布满了整个房间,气息中散出酒精的味道。书英打开点窗子,然后拿着酒杯走到了桌子旁边。
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很瘦,脸颊有些瘪,皮肤粗糙没有弹性,好像是短时间内一下子变瘦的。他皱着眉,这使眉间产生了一些皱纹,好像一刻都不能让内心的紧张得以缓解。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即使在睡梦中,他浑身的血管仍在紧紧绷着。
书英突然有点冲动地想把他叫醒,然后赶出房间,还想狠狠打他一顿。胸口也好,肩膀也好,手碰到哪里就打哪里,直到打得浑身没劲儿。那男人像个皱巴巴的麻袋一样躺在那里,赤裸裸地映射出了自己的样子,她好想躲起来,躲到哪里都好,衣柜、哪怕屋里的镜子里面……真希望身体能够变小,然后分解成细微的颗粒,向四处散去。
书英体会着所有冲动和分裂的感觉,不停地喝着酒,什么都做不了。冬日冷风摇晃着窗户,寂静的巷子里偶尔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自己一定是坐在广阔的田野上,或者坐着一艘失事的船在不断漂流。这次不是独自一个人,还有一个没办法处理的同伴。他翻了个身,好像刚刚哭过一样,胸部有些颤抖。不知是呻吟还是悲鸣,他发出了一个短暂的拟声词,然后胸部又开始颤抖。书英差点走过去轻拍他的胸部。
“我们谈谈吧。”他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书英能够理解他的渴望,心里的好多事情只要跟别人说说,似乎就能够解决。那种撕心裂肺的愤怒,彻骨的背叛和钻心的痛苦也会变得淡些。但是现在这诉说的对象不应该是书英。
“所以,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就像用冰冷的手抚慰对方的脸庞,饥饿的人互相抚摸对方的肚子,流着血的人互相抚摸对方的伤口……这有什么用呢?快乐遇到快乐会加倍,但痛苦遇到痛苦只能无限扩大,然后爆发,那会使方圆1公里变为废墟。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不要靠近我。”
书英从椅子上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到地上。离近看才发现,他的睫毛很浓很鲜明,眼睛的轮廓也很漂亮,不仅是眼睛,鼻子和嘴的线条也很端正。书英第一次发现其实他长得很帅,他一定是处于过度激烈的感情状态中,才会掩盖了那造型般的美。他是这样的啊,我也是这样的吧。
书英想帮他脱掉鞋子和夹克,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她这才发现,其实能够为他做的事情很多。可以在他背下垫上褥子,以免咯着。可以用温暖的湿毛巾为他擦擦脸和手,这些都是书英曾经为京浩做的事情。侧卧着的男人突然开始翻身,书英吓了一跳。他想翻身,但好像力气不太够,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然后嘴里嘟囔着:“秀珍……”
虽然声音不是很清楚,但能肯定他在叫着自己的妻子。之后,胸部又开始颤抖。他正在梦中哭泣吧,胸部间歇性地颤抖着。书英注视着他,很久。他好像在吃着什么,舔了舔嘴,又皱了皱眉,然后擦了擦鼻子,有点磨牙。书英注视着这一切,第一次发现沉睡的脸竟能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他看起来一会儿像个孩子,一会儿像个老人,一会有像个愤怒的青年。如果有人看到他沉睡的样子,是不是会一定爱上他?……
看着他,书英的心中有些发酸,内心深处好像在哭泣。听到京浩出事的消息后,她就像被切断电源的电器一样无法睡觉,也不能哭泣,心里逐渐变得干巴巴的,只要大哭一场似乎就会好得多,但她一次都没有哭。但是后来,在这没有想象到的情况下,心里却在发酸,哭泣就要迸发出来了。
书英很想以同样的姿势躺在他的身后,然后睡着。如果在睡着之前或者睡梦中,还能够像他那样颤抖着哭泣就更好了,只要睡着就再也不想醒来,一直要睡到季节变换三次,记忆全部消失,并在消失的记忆中原谅所有的人。一直要睡到那个时候。
书英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再这样的话,一会儿就真的要慢慢爬过去,躺在他的背后了。她拿起外衣出门前,打开冰箱喝了三杯水。然后在他头边留了张条儿。
“冰箱里有水。”
来到通到大海的江堤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的悬崖。它们映在海上升起的光芒中,放着光彩,清澈得像被洗过一样。悬崖上像撒了银粉一样,散发着银色的光彩,有些耀眼。那悬崖好象一块巨大的金属盾牌,书英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它。
外出6
车窗外面是无尽的冬日风景,干涩而凄凉。那伸出苍凉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的林荫树,那好像马上就要倒塌,那将整个道路覆盖住的山岗断面,那似乎再也不能诞生出生命的荒芜田野……仁秀觉得掠过车窗的风景似乎正完整无缺地进入心里,停留在身体中。不,应该说他的内心早已如此。
坐在旁边的书英也在看着这风景。她好像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就像是在完成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那田垄上燃烧着的鼠火,那乡村里冷漠庄严的政府办公楼,那头顶包裹背着手行走的老人……他们看到的所有风景似乎都是两人内心的写照,空空的、荒凉的、疲惫的风景。即使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也会被窗外的风景所感染,如果视线相碰的话,内心的荒凉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倍。
保险公司的职员终于带来了卡车司机死亡的消息,他说被害人很年轻,和其遗属达成和解可能比较困难。但他又补充说,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去吊唁一下。
“因为现在还没有确定你们这辆车的司机到底是谁,所以你们两位最好都过去看看。”
他所说的以防万一是指在赔款问题上与遗属达成和解,他还说这可能不太容易,也许还会遇到困境。他解释说,即使这样,但为以后着想最好还是过去。在哀悼死者之前,首先考虑到的是活人的利益,这种自私使仁秀不禁打了个寒颤。更让他失望的是,自己要亲自去做这件事情。但寒颤和失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感觉,就好像在脏水里又对了点脏水。
被害人的家偏偏在天涯村。仁秀一大早就动身了,并查找地图确认了路线。沿东海岸一直往下走,然后再沿南海岸往西走。如果有条横穿大陆的路线就好了,可惜那边没有路。即便这样,到达那里五个小时也应该足够了。
书英上车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没怎么说话。在休息站里简单吃点东西喝点茶的时候没有说话,面对车窗外庄严的山脉和广阔的大海时也没什么反应。仁秀为打破尴尬的沉默,放了会儿音乐,但不久又关上了。车里尽是些制作照明设计程序时用的试音带,那里面的音乐大多节奏感很强,风格比较热烈。他打开收音机,可马上又关上了。收音机里面正以一种强加的口吻谈论着现实的问题,很是嘴碎。
安静看来更好。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冬日冷风从床边吹过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都不错。和一个陌生人沉默地坐着,但并没有感觉不舒服,这已经很令人满意了。仁秀认为这都是因为那张纸条——“冰箱里有水”。
仁秀还记得那天醉酒后去敲书英的房门,之后的记忆就直接跳跃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了。当仁秀醒来知道自己以怎样的德行躺在何处时,他感到十分悲惨。现在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坠落了,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他有些害怕。眼中的所有事物都充满痛苦,仿佛所有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在这种受辱感的支配下……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暴行。
皮鞋和衣服都还整齐地穿在身上,从这看来好像没什么大的过失,但自己惊扰和激怒了房间主人这一点则是毋庸置疑的。仁秀慌忙站起身想要离开房间,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或者弄乱了人家的东西。他看到在房间中央自己躺在那里时头部所在的位置上有一张纸条,于是穿着鞋大步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冰箱里有水。”
看到纸条的那一刻,仁秀原本处于紧张状态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许多。没想到这一行字能传达这么多的信息,这说明仁秀没有做出严重失礼的行为,那个女人没有很生气,她不仅原谅了仁秀的无礼,而且还担心他睡醒后口渴。仁秀看了眼小冰箱,然后离开了房间。
仁秀回到房间振作了一下精神,又做好外出准备。他径直去了医院,到达时正好是探病时间。但仁秀并没有去看秀珍,他仍然没有足够的信心见秀珍。他不敢保证,那随处可见的录像画面不会出现在秀珍的氧气瓶或者吊瓶上面。不由自主地,仁秀透过重症室的窗子寻找书英的影子,她不在京浩的床边。仁秀朝医院走廊走去,书英正站在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前望着窗外。看到书英的一瞬间,仁秀突然感到十分安心,这让仁秀觉得有些惊讶。
“那个……”
听到仁秀的声音,书英慢慢转过头来。漠然的表情,过分地漠然,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淡。
“对不起。”仁秀说道。
书英看了看仁秀,仍然面无表情,然后又把头转向窗外。那是种事不关己的眼神,她在期待着什么?仁秀站在她身后,好像还在等着她的反应。在转身之前,仁秀又说了句:“谢谢。”书英仍然一动不动。
坐在副驾驶的书英跟那时候一样一动不动。他们又在休息站停了一次,然后在广阔的平原中走了很长时间,在这里,平原要比山丘多一些。经过绿茸茸的麦田,应该就差不多到达目的地了。也许因为这里是南边的天尽头吧,梅花农场里面已经有鲜花盛开了。
死者家并不难找。顺着路牌走,不久就看到一个不大的村庄。从村口开始就挂着丧灯,顺着丧灯走,好像经过了一台耕种机,然后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有一家典型的农户。仁秀把车停在了附近,下车时,他看见书英站在那里望着天空,看起来好像有些犹豫,或者有些害怕。
“要不你在这儿等会儿?”
书英没有回答,仁秀向死者家走去。书英马上跟了过来,和仁秀并肩走着。一进到死者家里,首先看到的是大门右侧的八幅屏风。屏风两侧是一棵柿子树和一块看似花岗岩的大石头。由于死者是客死异乡,因此吊唁的客人只能进到大门里面而不能进入房间。屏风两侧搭有帐篷,里面餐桌前坐着六七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仁秀穿过院子,将一个信封投入到木廊台上的祭奠箱中。书英跟着仁秀,做着同样的事情。一位老人呆坐在木廊边上,看到仁秀和书英,艰难地站起身走过来。仁秀和书英同时向老人鞠躬。
“是永基的朋友吗?”
老人走过来,朝他们伸出手,好像要握握手。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穿着丧服的女人正背着孩子踱来踱去。仁秀尽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肇事人的爱人。非常对不起。”
老人那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一屁股又坐到了木廊台上。接着是一阵干涩沙哑、软弱无力的哭声。房间里的女人跑出来,慌忙喊着:“妈妈!” 厨房里又走出一个女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仁秀和书英,问道:“你们是谁?”这次书英回答说:
“对不起,我是肇事人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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