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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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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1107号,我按响了门铃。江葭让我等了好一会才开门,穿了一身纱质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她没有裹个大浴巾来迎接我,看来勾引我的目的并不强烈,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

“刚才我看见你的大胡子情人了。”一进门我就告诉她。

“哦,我刚让他走的,他还老大不高兴呢,”江葭笑道,“不过我知道他是装的,心里巴不得早走。不说他了,今天你想让我谈点什么呢?”

“就接着那天没讲完的说吧。令尊大人被放出来了,和你住在一起,后来呢?”

“是,是讲到那儿了。父亲被放出来了,刚见他的时候,简直没有人形,跟鬼一样。头发又长又乱又脏,像个鸡窝。身上脏的……在里头四年没洗过澡,你说脏成什么样?人瘦得皮包骨,真是皮包骨,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呼吸起来直动,让人看着害怕。还不敢多吃东西,说在里面饿坏了,胃壁很薄,撑多了就会破,一破人就死了。只能一点点增加饭量,头一顿饭就喝几口米汤,过了半个月才正常吃东西。就是这样我也要他,不要妈妈,我已经十来岁了,上了小学,我要爸爸去找法院,把我改判给他,爸爸说,这个年月,计较这些干啥,我们能住在一起就行了。爸爸又开始画画,给我画小猫啊小狗啊,我可真高兴!爸爸只顾画画,连饭都不做,我早晨六点起来做饭,晚上回家也做,中午呢,厂里工人们做好了给他送来。”

“还有人给他送饭?”

“有啊,并不是没有好人。到他出狱的那一年,七二年,造反派已经闹不起来了,风气变了,我和爸爸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工小李,很同情爸爸,中午做好饭就送来,别人说闲话她也不怕。因为她是市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女儿,厂里没人敢管她。她是一个外人,却比我妈妈强,我妈妈连外人都不如。这女工‘粉碎四人帮’后受了家里的牵连,在厂里抬不起头,爸爸还帮过她。他们之间关系很纯洁,像父女一样,我一直喊她姐。她从没来过北京,只是通信联系,父亲出名后信也不通了。前年我路过安徽,没去看我妈,而是特意找到她,她来宾馆看我,给我带我爱吃的安徽小吃,腌萝卜干啊,炒荸荠啊,却死活不让我去她家看看。我起了疑心,偷偷去一看,全家三口住二十平米的一个小黑屋。我二话没说,在市里最好的地段给她买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就是念她当年给我爸爸送饭。”

“你也知恩图报啊?”

“很意外吗?我是个画商,但商人并不是一毛不拔,要看对谁。我妈还在那个厂里,我没去看她,不想再见她。”

“那也太绝情了,毕竟过去二三十年了,她毕竟是你妈呀。”

“我恨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不说她了,再说,就要说到我老公了。他也是我从大街上捡的。”

“捡的?他看着比你大好多,怎么能让你捡着?”

“我因为父亲的病。回来刚半年,父亲就病了,胃病,什么都吃不下。厂里的卫生室就给开两片药,虽然出了狱,可反革命的帽子还戴着,谁给你好好治啊!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儿,拿个破茶缸顶着,光知道画画!我真是害怕啊,好不容易回来的爸爸,怕又弄没了。上学也上不好,整天想这事。一天放学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个摆摊卖药的,我就过去问,你能治胃病吗?他说能,我就把他带回了家。结果他两副中药下去,我爸的胃病真好了。他就是我现在的老公。”

“原来还是个医生。”

“什么医生?也就是个江湖游医,我爸那病是小病,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爸一高兴,就感谢他,把画得最好的画送给他十张。他还没当回事,收下就走了。走之前告诉我们,他是广东汕头人,家里穷得没办法,才到处行医卖药,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

“那不就完了吗?后来又怎么成了你老公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找这么个人当老公?就因为他治好了父亲的小病,我就以身相许?我还没那么贱!你听我说,到78年,我爸平反了,80年调回北京。又过了两年,名气大起来了。有一天,这个江湖游医又找来了,西装革履的,像个暴发户,进门就给父亲一百块钱。父亲都不认识他了,问怎么回事。他说,他就是当年给父亲治好胃病的那个人,父亲给他的十张画,他每张卖了一百,一共卖了一千,这次特地来,一是感谢,二是拜师,想跟我父亲学画。简直把父亲笑死了!”

“他以为画画很容易挣钱是吧?”

“是啊,他想,就那么拿笔一画,就值一千,够在他们村盖几间大瓦房,太容易赚钱了!非得跟父亲学画不可,赶都赶不走。父亲想,他还算个恩人,又这么想学,就让他试试吧,暂且收下了。他呀,还真刻苦,学什么像什么。”

“学什么像什么?”

“是啊!我爸画一张,他就学着画一张,跟照相机似的。可让他自己画,他什么也画不出来。跟着学了半年,什么都学会了,可等于什么也学不会。父亲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随便画,可他就是什么都不会画,非得照着别人的样子画,真是笑死人了!后来,他终于死心,对我父亲说,他要走了。父亲一激动,又送了他几张画。没想到,他就靠这几张画发了大财!”

“又拿去卖了!”

“他要光知道卖,我就不会嫁给他了!他动了个脑筋,回到广东汕头,照着我父亲的画自己画,画得那可真叫像啊!他把自己画的赝品卖给了香港老板,卖了一千,把父亲的真迹留下了。二十年后,这几张画一张就卖十几万。”

“你父亲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哪能让他知道呢?他一直都不知道。”

“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怎么就随随便便告诉我了?”

“看你长得像能保守秘密的样子,哈哈哈……”江葭大笑起来,笑得比较淫荡,让我浑身不自在。她似乎也看出来了,笑声嘎然而止,接着说,“我老公的本事,这才只是个刚开始。后来,他不光模仿我父亲了,也画别人的画,什么波提切利啊,拉斐尔啊,提香啊,反正都是光屁股女人。当然,这样的画就不能以假充真了,但也能卖钱,一个香港商人包了他的画,一张给五块钱。他画了五十张,得到二百五,已经很满足,可后来一打听,香港老板一张卖六千港币,挣了三十万。他才明白,卖画比画画挣钱多了,就离开香港老板,自己开画廊了。他把攒下来的三千多块钱全投进去,在深圳包了个前店后厂的小门面,自产自销。慢慢的,名气大了,订单也多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开始招徒弟。哎,老这么说他,跑题了吧?”

“你接着说接着说,我特别感兴趣。”

“行。他招了五个徒弟,开始大批量地产销模仿画。普通小市民哪买得起真迹?为了附庸风雅,只好买这样的模仿画了。那时候大家都有了点钱,都在盖房子,模仿画很有市场,生意兴隆,供不应求。到后来,他居然在老家他们村里办了一个画画培训班。开始村里人都骂他想钱想疯了,不务正业。他先动员自己的表弟表妹们跟他学油画,后来又几次请村长出面说话,鼓动村上的青年男女们来他家里学习油画,村长被说动后,他又挨门挨户上门做工作。跟他学画不收费,还管饭吃,许多在家中无事可做的青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学了。慢慢地学徒由几个人增至十几人,后来达到上百人。他回到深圳后,对世界各地的名画进行系统的分类,分为古典、现代、抽象等几大类;然后又把它们分为山水、人物、静物、动物等几个系列,然后分班请人授课。到87年,他花了十多万在家里建起五层楼房,将画校扩大到二百多人。”

“那一年他发了大财,到北京看我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三万块钱,一定要父亲收下,说是感谢。那时候钱可值钱呀,普通人的工资一月才二三百,我父亲的画最好的一张还卖不到两千。我那时候大学毕业在北京一个小机关上班,一个月才挣一百多,看见三万块钱眼睛都直了。可父亲死活不肯要,他就偷偷给了我。结果,我就嫁给了他。”

我听得有点傻了,有点觉得是神话,可江葭分明就在我眼前,而邓肯是我见过面的。

“你还是想笑话我吧?是的,他是个比我大十几岁的乡巴佬,没文化,但他聪明。我是爱上了他的钱,但也爱他这个人,应该说,我爱能挣大钱的人,你说我爱钱也可以,反正我不愿意受穷。我童年过得太苦了,太孤独了,也太穷了,上小学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在放学路上吃冰棍儿,馋得直流哈拉子,你知道那时候冰棍儿多少钱一根?一分钱!可我就是没有那一分钱呀!回到北京我拼命攒钱,想买个彩电,好不容易快攒够了,彩电价格又翻了一倍!生活使我爱钱,特别爱钱,就想嫁给钱,想搂着钱睡觉!”

“你要是再等几年,等你父亲的名气更大了,画更值钱了,不就不用嫁给他了吗?”

“也许吧,但嫁给他我不后悔,是他教会我怎么卖画的。”

“你父亲没有反对?”

“他不管,我嫁给谁他都不管。他只关心他的画,别的什么都不管。是我向他求婚的,开始的时候他吓懵了,劝我别一时糊涂。相信我是真要嫁他又高兴坏了,大画家的女儿以身相许,他能不高兴吗?我们在深圳最豪华的地王大厦举行的婚礼。”

江葭的脸上分明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我辞了工作,跟他卖画。开始的时候我听他的,到后来,父亲的画越来越值钱,又找我当经纪人,我身价倍增,他开始听我的了。现在,他成了我的老管家,什么事都得我说了算。刚结婚那阵,他出去玩女人,我不管,现在,我有几个男朋友他也不管。”[·]

江葭扭了扭腰肢,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表突然起身说:“那好,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点事要走了。”

“好吧,我就不送了。我也讲不出什么来了,下回带你去找老爷子谈吧。”

022

我从她那里出来,刚回家又接到老洞的电话,约我中午一起吃饭,在西客站拐角的淮扬村。后来我发现,每次一跟江葭接触,事后老洞多半会来电话,看来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老洞一直盯着这事儿。

我赶到淮扬村酒家时,看到了老洞、臭鱼和老乐,瘦猴因丈母娘过生日没来。老乐名叫乐海潮,是我读美院时班上最老的同学,那时就有三十多岁,如今已年过四十。他是工人出身,从小喜欢画画,但没受过科班训练,属于野路子。后来混到一个区群众文化馆的文化干事,主要为文化馆所属的电影院画电影海报。在美院镀完金之后,回去就开办起了美术培训班,每年都要骗不少工人子弟的银子。这个破培训班居然也开人体课,要到美院来借模特,所以跟臭鱼混得很熟。

三人见了我,又来探听消息,我说,到现在还没跟金老头谈过,听她女儿说了些事情,忆苦思甜。老乐说,暴发户们最爱干这事儿,现在有钱了非要把自己往穷人队伍里拉,而穷光蛋们呢,都阿Q似的喜欢说自己以前阔,把历史上的某位显贵人物认作祖宗,比如我,就有可能是乐毅的后代,你007呢,没准儿是林黛玉传下来的。我说,她讲得挺惨的,讲她爸爸当年如何挨打,如何坐牢,详细讲了一番。大家听后,都感慨了几声,老洞说,当年老头子是挺惨,好几次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结果硬是让他给喘过来了,你说人是不是都得这样,不死上几回也活不出个人样来。臭鱼说,你这是宿命论。

老洞又问我,她没说什么时候直接跟老爷子谈。我说,她说了,下次。老洞笑笑,也未必,这老头子最古怪了,轻易不肯见人,你能见上一面就不简单了,要想从他那里掏到猛料,还是要搞定他女儿。中年妇女们精神都很空虚,最喜欢你这样三十出头的半大小子了,你应该有机会得手啊!

我骂了起来:“你他妈当初让我接这活,还说是救我,要知道这么难办,我根本就不会接!现在倒好,逼着我卖身!你他妈拉皮条的呀?”

老洞笑道:“有机会卖身就不错了?比讨饭强!我免费给你拉皮条,你不谢谢我还骂我?你是处男啊?”

三个人同时淫笑。我想起梁莹那句话,艺术家就这德行!

“你不是也替我拉皮条吗?”臭鱼对我说,“就你拉来的那个潘灯,今天找我了,说要当人体模特,连我都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你可别得意得太早,那小妞可是个处女,弄得不好要惹麻烦。”

三人一下子兴趣倍增:“你怎么知道他是处女,你练过?你练过就不是了。还是带她上医院检查过?”

我有病啊?带她上医院检查这个?没办法,只好把梁莹告诉我的她对口交的理解讲了,三人同时喷饭,宴席的热烈气氛达到最高潮。臭鱼拍着桌子大叫:“太棒了!终于有处女愿意为艺术献身,艺术真是太伟大了!”

“这下美院的那些学生可饱眼福了,他们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见了处女也不认识。”老洞说。

“现在的学生可不好说,比咱懂得都多。”老乐说,“老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那小处女也得弄到我们那儿去,让工人阶级享受享受精神食粮。”

“我这儿还没用过呢,你着什么急?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臭鱼说。

“瞧你俩说的,跟轮奸似的。”老洞说。

说完潘灯,开始每人一个黄色笑话轮着讲,直讲到舌头抽筋才作鸟兽散。

023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心只等着江葭的电话,深深陷在金老头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故事是危险的,人生最可怕的处境之一,就是落进某个故事的陷阱。因为故事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它只能让你着迷,让你渴望去了解,不由自主地行动,结果遇到一系列麻烦。

江葭的电话是在夜里接到的,她说,明天上午十点,我就可以到金老头那里,和他直接谈了。她问我要不要车来接,我说,还是自己去吧,但希望她作陪。她说,那当然,那当然。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梁莹也要跟我一同起来。她说,美院已经同意潘灯作人体模特了,住进美院的模特宿舍里,白天她要去帮潘灯搬东西。我说,那也用不着赶个大早啊,下午去不就行了。梁莹说,与其一个人在家躺着,不如去和她说说话。听了这话,我倒有点感动,原来她还是很在乎我的存在的。

我九点半就到了三眼井胡同,看见江葭的车停在胡同里头。为了准时,我又在胡同里转悠了一会,研究了一下老北京的建筑样式,九点五十五分按了门铃。是江葭来开的门,领我进了客厅。

金老爷子虽然正襟危坐,眼皮却耷拉着,精神有些萎靡。我怀疑他有深夜作画的习惯,白天可能习惯昏睡过去,所以提不起精神。我落座后,他问:“小葭说你和她谈完了,那对我应该很了解了吧?还有什么要我补充的?”

他对这件事情的消极态度溢于言表。我只好说:“我和江女士谈过两次,但对您还远说不上了解。她只给我讲了您在文革期间的一些事情,而您的整个人生,恐怕还得您自己来讲,而且要多讲几次。希望这样的谈话不会影响您的创作,可以尽量安排在您空闲的时候。”

“要说闲,我很闲,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要说忙,除了吃饭睡觉我就在画画,几乎不休息,就是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想着画。所以嘛……小葭知道的最好由她告诉你,以前记者来采访,都是由她去说,我很少说。其实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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