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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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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我只好起身告辞。

在门口分别时,我想和他约下次采访的时间,他说,你找小葭,我听她安排,一切她说了就算。我说将来写完之后还要给他过目,他说:“不用不用,你直接给出版社,出版社愿意出就行。”

江葭送我到院外,让我等她电话,再定下次采访的时间。看来一切都得听她的,我的采访完全是被动的。她问要不要开车送我,我说不用,自己坐车回家。她说那好吧,欢迎下次再来。院门就关上了。这些话是在光天化日下说的,很客气很正式,想起她在我的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的那番厚颜无耻的表白,真像是两个人。

014

从胡同里出来,我就给老洞打电话,告诉他已经见到金卓如了。老洞很高兴,说晚上七点叫上臭鱼和瘦猴,一起在凯悦吃饭。我回到家里,梁莹已经回来,在收拾屋子。我就把江葭接我去见到金卓如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很兴奋,问道:“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见那个老画家?”

“小女孩追星都追帅哥呀,追人家老头子干吗?”

“我有恋老癖,要不怎么看上了你?”

也是,她比我小八岁呢。梁莹又说起潘灯,她去美院才上了三天班,现在晚上在酒吧里老打瞌睡,送啤酒也慢腾腾的,开票还开错了,领班冲她发过一次火。夜间工作的人白天一定要睡足了觉,像她这么白天再兼一份工,可真是吃不消。

“那就让她白天别干了呗,反正着衣模特美院还好找。”

“她才不那么想呢。昨天夜里领班骂了她,她还咬着牙跟我说,把她逼急了,衣服一脱,上美院当裸体模特去,比在这破酒吧里熬夜拿钱多。”

“你们这些酒吧女郎,是不是都特想为美术事业献身?”

“她想献身,你怎么把我扯上了?”

“你不是献给我了吗?”

我搂住梁莹开始调情。本想做爱来着,前戏了半天后两人又都没劲,就搂着睡去。四点钟她起来穿衣打扮去上班,我睡到六点,才赶往凯悦赴宴。

015

我赶到的时候,老洞和臭鱼都来了,没聊两句,瘦猴也到了。瘦猴姓侯,人长得瘦干条,也是当年美院的同学,留校后混了十年还是个讲师,仍在给新生当辅导员,也就是中学里的班主任。老洞因没见过金卓如,使劲向我打听。我只好把与他见面的经过详细地说了,几乎每句对话都汇报一遍。老洞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大哥待你可以吧,我还没见着金老爷子呢,就让你见着了。”

“是啊,等混熟了从他那里顺一幅画,那是多少钱?”臭鱼说。

“做梦都没想过。”我说,“看老头子今天的样子,很不好接触。他对写传记没兴趣,都是他女儿江葭瞎起哄。他压根就不想跟人打交道,不想讲他的经历,跟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叫我下次再来,还臭扁了我几句,说我的画一点价值都没有。”

“老头子的思想还是几十年前的,看现代的作品当然不理解,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一样,整天念叨一代不如一代。”瘦猴说。

“哥哥我这几年混下来,也接触了不少名画家,感觉他们里头正常的少,古怪的多,等明儿你们三个谁要是成了名,估计也那德行。”老洞说。

“我不会,007要是成了名,估计就不认识我们了,现在就阴阳怪气的,心里头谁也瞧不起,假清高。”臭鱼说。

“007”是我的外号,和我的名字谐音,现在梁莹有时候也这么叫我,那是她高兴的时候。她要是生我气,就叫我“臭要饭的”、“癞蛤蟆”、“菜鸟”之类。“臭要饭的”是说我在酒吧里卖画,像要饭的,“癞蛤蟆”是说我画油画的时候身上容易弄上颜料,“菜鸟”是我丢三拉四或做了笨事儿后她的称呼。

“不过名人也有名人的弱点,只要你抓住了,他就得乖乖听你的。”老洞说,“牵牛要牵牛鼻子,就像金老爷子,他的牛鼻子就是特别听他女儿的话,而他女儿呢,据说是个女色魔,所以我才把007送去的。你只要拿住了这个女色魔,就等于拿住了金老爷子,他就得乖乖听你摆布。”

“他女儿怎么色啦?”大家顿时都来了兴趣,靠拢老洞竖起耳朵。

老洞却泄了气:“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她养的小白脸不少,而且换得特勤。她老公整个一活王八,尽顾着自己玩儿,根本就不管她。这两口子,各玩各的,各自鬼混。”

“讲一下具体细节?”

“具体的……牵扯到不少人就算了吧。反正这娘们挺骚,只要是男人,不分什么类型她都想玩玩儿。”

“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上,把我送进虎口?”我笑道。老洞顶多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要有真凭实据,凭他的性格怎么能不拿出来显摆?他一定会讲得津津有味,啁掉下巴也在所不惜。

“我?我还算男人吗?整个一活太监。”老洞笑道,“哪能跟你比呀?你年轻,英俊,小帅哥一个。你看我{1文}这身臭肉,非把她{1人}压死不可,再说我这{1书}把岁数,体力也{1屋}不行了,哪对付得了她这号性欲旺盛的中年妇女?不像你,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你可一定要把她给我拿下!”

餐桌上响起大家淫荡的笑声。我又问臭鱼潘灯的情况,臭鱼说,还可以吧,性格挺开朗的,课间跟同学们有说有笑的,就是上课爱打盹,大家都叫她瞌睡虫。

“她晚上还在酒吧上班呢,难怪。”

“我劝她把酒吧的工作辞了,一心一意来美院当模特,她还不干,不过最近倒是有点松口了。”

“美院才给人家多少钱呀?”

“着衣的便宜,裸体的可就不一样了。我是想培养她将来当人体模特。现在的人体模特,奶子全是黑的,身上到处都是男人摧残后的斑斑劣迹,想找个幼女型的实在太难了。所以我没事老开导她。”

“开导得怎么样?”

“离脱的那一天不远了吧。”

016

吃完饭后大家散伙,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老洞的话,拿住江葭就等于拿住了金老头,觉得有点道理。仅仅初次接触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父女俩的关系的确是亲密无间,江葭以四十岁的年纪,居然还在向父亲撒娇。而金老头对这个女儿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为写一本破传记就卖身求荣,也太不值得了。再说,江葭凭什么看上我呢?要是倒退十年,还在美院上学的我,还有信心凭“姿色”去迷惑她,现在,满脸都是饱经沧桑的皱纹,因为长年作画已经弯腰驼背,有梁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碰巧砸到头上,已经高兴得晕菜了,哪还敢想什么别的艳福?

我并没有太多的性爱经验,也不是很热衷此道,但还是总结出了一条泡妞技巧,那就是——泡妞实在是没有技巧。男女相爱,实在都是缘分,有的女人见一次面就可以跟你上床,有的女人天天见面见上十年也不会跟你上床,决非你耍什么技巧可以改变的。再说了,天下女人多得是,与其天天琢磨如何得到一个女人,还不如到处流浪多碰到一些与你见一次面就可以上床的女人——如果你仅仅是想上更多女人的话。

而跟众多女人上床与只同一个女人上床,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女人的性器官实在没有多少差异,女人性格、感情、生活方式上的千变万化,不上床也并非不能了解。如果人生的价值仅仅在于搞到更多女人,人岂不是比禽兽还悲惨?禽兽是不讲什么道德伦理的,它们的性生活自由随便;而人却要披着道德伦理的外衣去做禽兽可以随便做的事情。所以一门心思想着勾引女人的男人,实在是最愚蠢最可怜的男人。

因此我对女人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爱谁是谁,咋样都行。有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正常人的感情,还是艺术家都只能这样对待感情?其实感情的问题谁也说不清楚,只要真诚老实,按自己的标准负责任地去对待女人,也就行了。人比动物高明只在于能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我对感情的处理就是如此简单。

回到家发现梁莹不在,想完女人的问题,我又想接下来该干什么?采访全无头绪,只能听凭江葭的召唤,那就先准备资料吧。但能找到的金卓如的资料早已看遍了,能否写成这部传记,心里没有一点底。不如去图书馆找些画家的传记看看,如果能写成传记,这也算前期准备,在写法上可以借鉴别人;如果写不成传记呢,看这些闲书也有利无弊,起码可以消磨时间。

017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画画,也不去酒吧,而是跑到北京图书馆,借了六本画家的传记出来,外国的有罗丹、毕加索、梵高,中国的有吴冠中、林风眠、靳尚谊。乱翻一气,初步感觉是这些作者都只是想混稿费。画家的才华一点都没写出来,外国人的写了一大堆个人隐私和性生活取向,罗丹和毕加索的好色滥交我算是了解了一些。而中国人的则写得羞羞答答,且肉麻地歌功颂德,令人汗颜。这些人跟金卓如有什么相似之处?几本书看完,我写传记的心又冷下来。但江葭的电话终于来了,说她去了一趟香港,刚回来,想休息休息,准备晚上七点和我谈话,介绍一下他父亲。我答应了。

晚上七点,我准时来到北京昌平的一处别墅,她穿着睡衣给我开门。别墅里还有一个男人,是她丈夫邓肯。邓肯五十多岁了,矮小肥胖,还秃顶。他操着一口带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欢迎”说得像“坏人”。寒暄两句后,他上楼去了,我和江葭在楼下。

所有的家具哪怕连灯具都是欧洲货,别墅内的装修完全是北欧风格,透着贵族气息。墙壁上挂满了“名画”,连达芬奇的《蒙娜丽沙》都有,当然不可能是真迹。我扫视一遍,发现没有一件真迹,连金老头子的画都没有一幅。

“这些画都是我先生画的,怎么样,可以以假乱真吧?”她说。

“您怎么不弄两件真迹呢?连金老的画都没有?”

江葭把中指放到嘴前,小声说:“这房子是他买的,当然要让他住得舒服,放上真迹不得把他羞死?下次你去我那儿,我那里挂的全是真迹。”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个

“家”,金老爷子又为何不住进这样豪华的别墅里?这里外面有物业负责保安,还装着防盗门,挂的却全是赝品,而金老爷子那里全是真迹,却只有一个小保姆服侍老人,也不怕那些价值连城的作品被偷窃,真是有意思。

“你说,我和你谈什么?”

“当然是您知道的有关父亲的一切,就从您最初的记忆开始。”

“我说了,也许你并不敢写,这没关系。我真想找个人倾诉,可以这么说吧,我的出生就是父亲灾难的开始,而他后半生的苦难完全是我母亲一手造成的。我母亲还没有死,你如果有机会采访她就好了,听她自己跟你说一说,她这辈子欠我父亲多少。恐怕她根本就不敢接受你的采访。你不用吃惊,我为什么这么说母亲?因为她罪孽深重,同她的罪孽比起来,我没事玩儿几个男人简直就是圣徒的行为。”

丈夫就在楼上,而她居然这样坦率地评价自己的不忠行为。嗓门还挺大,根本不在意楼上是否听见。

“我是1962年出生的,生日那一天距父母结婚才八个月。也就是说,母亲是未婚先孕,父亲是被迫结的婚。那时候做流产手术可不像今天这么简单,没有单位开介绍信医院根本不给做。因为母亲怀上了我,父母被迫结了婚。我的母亲叫江蒹,‘蒹葭’这两字我们各占一个,虽然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但由于父亲的坚持,她的姓我一直用到了今天,她的名也与我的名连在了一起。父亲永远宽恕别人,可我决不!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给他带来的苦难,根本无法让人宽恕。”

“她到底做了什么?是感情上的背叛吗?”

“那算什么?如果她只是背着父亲跟别的男人睡觉,那她就是圣女了,我还要觉得她是时代进步的先锋呢。她以前是跳高运动员,后来一次训练中跟腱撕裂,被迫放弃体育,改行到美院当了模特。那时她是美院最漂亮的模特,父亲从法国回来后,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追求他的姑娘太多了。但他一直抱定独身主义,准备把一切奉献给艺术。是母亲的美丽让他失去了控制,我怀疑母亲主动勾引他来着。母亲是天生的水性扬花的女人,我好像也继承了她的遗传。”

江葭倒了一杯洋酒,问我要不要,我婉拒了,她又点上了一支摩尔烟,斜靠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脚,大半条腿露在睡衣外面。

“他们从认识发展到了上床,最后怀上了我,只得结婚。生下我之后,他们的婚前性行为受到组织追究,父亲被行政记过,从此打入另类。”江葭微笑起来:“你一定觉得好笑吧?像你现在跟女朋友上床,有谁会管?当时却要处分,时代的确是进步了。所以说,我的出生是父亲灾难的开始。”

“可你的出生是两个人造成的后果,并不能单单责怪你的母亲呀。你父亲要是真能坐怀不乱,也就没这事儿了。”

“如果她结婚后一心跟着父亲过日子,当然没什么罪过,可她婚后就成了组织上派到我父亲身边的间谍。”

“间谍?”

“是啊。我父亲在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的时候,说过一些牢骚话,被记录在案。加上他的留学背景,成了学院的重点监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主要对象。校方偷偷找我母亲谈话,要她主动向组织汇报思想,一旦发现我父亲有什么不轨行为,及时报告。母亲居然没把这些话告诉父亲,她觉得党支部比丈夫还亲。后来,父亲收到一封从法国寄来的信,是他在法国时的女友写给他的。母亲当然不懂法文,偷着把这封信交给了党支部。党支部连夜到北外借来法语教师翻译,把前女友写给父亲的绵绵情话认作是特务暗号,这封信也就成了我父亲后来里通外国的主要‘证据’,直到被批斗毒打,坐了四年监狱,主要就为了这封信。

“美院把这封信交给了公安局,一直送到公安部,公安部亲自派人调查,调查了半天什么也查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到法国去调查,只好作罢。公安部不了了之,美院却抓住不放,一有运动就整我父亲,让他交待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特务罪行。父亲能交待什么?编都编不出来。就这样,1967年他被下放到安徽淮南的一个小陶瓷厂里,搞美术设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母亲也跟着他一块下放了。我虽然出生在北京,童年里却没有一点北京的印象。”

018

江葭换了换腿,继续说:“人虽然离开了北京,档案却把你的问题一直带着,让你永远脱不了干系。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个陶瓷厂开始的。一般人要到七八岁才开始记事,我却从四岁开始记事,因为那时发生的事情对我的刺激太强烈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天清晨,父亲拉着我的小手在厂区里散步,带我看一些小花小草,告诉我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工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领着我跟那个工人一起走。刚走进一个二层楼的楼梯口,有几个人冲上来围住了我们,把我们前后堵住。一个人把我提起来,扔到一个角落里。另一个人嗖地抡了父亲一个耳光,把父亲从二楼扇到一楼。父亲的眼眶肿了,鼻血嘀嘀答答往下流。几个人拽着衣领把父亲提起来,一顿拳打脚踢。你记呀,怎么不记了?”

“哦。”我回过神来,继续笔录。

“我当时吓傻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不敢哭,不敢喊,一动都不敢动,像个小耗子一样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几个人在楼下猛打父亲,我隔着栏杆的镂花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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