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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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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用摆姿势,不用做动作,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金卓如对梁莹说,“你可以到处走走,看看,看我的画,看书架上的画册,或者听我们谈话都可以,自由活动活动。”
“自由活动?”我觉得新鲜。
“对,就是保持自然的状态,我今天只想观察她自然的状态,这是画好一个人体模特的基础,就是要抓到她最自然的精神状态。”
“那好吧,”我对梁莹说,“你就在屋子里走走,站着也行,坐在也行,或者在衬布上躺着也行,什么姿势都摆一摆,让金老好好看看。”
“你不要干涉她嘛,”金卓如说,“就让她自己去适应就行了。对她来说,第一步是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慢慢放松下来。刚开始谁都不适应,时间长了就好了,她自然而然就会把体形和姿势都摆出来。这样吧,我们不要管她,我给你讲文革时候的事情好了。”
“您别误会。我是对令爱说过,以她来当模特为条件,换您讲文革时候的事情,但您别太认真了,用不着这么当场兑现。”
“不是要跟你兑现什么,是我们两人现在都闲着没事,不正好抓紧时间谈吗?我一边给你讲故事,一边还不耽误观察她,一箭双雕岂不更好?”
“真要今天谈话啊?我可没有带笔记本和录音笔。”我有点慌了手脚。
“那更好了,什么也别记,听我说就行了。”
“还是要记一记,”我在屋子里找到几张白纸,又向金卓如借了一支圆珠笔,准备记录。
梁莹这时候有点发呆,她万万没想到金卓如会让她自由活动,一时傻站在那里。金卓如对她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好了。”
梁莹想了想,到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看了起来。我看着她完全赤裸的背影,想起了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的名画,画面上的两个男人衣冠楚楚,两个女人则一丝不挂,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交谈,野餐。现在我和金卓如也是衣冠整齐地要进行谈话,一丝不挂的梁莹则旁若无人地翻起了画册,此时要是有个局外人闯进这间屋子,一定会跌破眼镜。
067
因为没有准备,我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想着上次交谈说到哪里?对,说到他被下放到安徽。但我没立刻问在安徽的情况,而是问他:“您真的可以把文革期间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会骗你?”
“您以前到底想隐瞒什么呢?”
“不是想隐瞒什么,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生都没有。我是怕说出来吓坏了你们这样的小娃娃,也吓坏了读者。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人,不应该去体味我们的苦难。”
“恰恰相反,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您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这些苦难又如何成为您艺术和生活上的财富。”
“苦难就是财富?不,苦难并不一定是财富。以前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一生经历过的苦难,特别是文革时的苦难,我希望别人永远都不要经历,特别是你们这些后来者。你们应该生活得比我们幸福,应该一代比一代幸福,这样人类才有进步。不要去经历太多的苦难,我所经历的苦难,如果再大一点,哪怕是一丁点,也许就把我压垮了,就把我弄死了,就不会有我后来的成就了。”
“您要是不说出来,我无法相信您的这些话。”
“当然要说出来,已经答应了你嘛。至于写不写到传记里,你听完以后自己考虑吧。从哪里说起呢?”
“从您到了安徽淮南以后说起。”
“好。那是67年春天,北京天气还很冷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安徽淮南陶瓷厂,开始了新的生活。江蒹虽然听组织的话,告了我不少密,但还是跟着我一起被下放了。校方曾经问过她,是愿意跟我一起走,还是愿意留。她说,她要跟我一起走,全家三口一起走。
到了淮南后,名义上我是美工技术员,实际上干的却是普通窑工的活,最累最脏的活。窑炉的炉温高达1280度,车间的温度也在50度以上。烘烤瓷碗用的板条上面,放着二十个碗坯,有60斤重,我既要拉板条子,还要捅窑炉,就像个被拧紧的发条,一刻也不得闲。一个班下来,浑身如同抽掉了筋骨,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起身。到了夏天根本流不出汗来,直接就从皮肤上给蒸发走了,必须一大瓷缸一大瓷缸地喝水,才不觉得渴。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破屋子里,据说以前是个废弃的厕所,听说我们要来才改成了住人的屋子。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根本没法住人。我一个月只拿25块钱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所以吃的是最差的食物,连作画工具和颜料都买不起了。
“就是这样苦这样累,我心里却觉得踏实,希望能在淮南这个小地方过安安静静的生活,等到局势稳定了再继续追求自己的艺术。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远离北京那样的政治中心,日子能好过一点。但我完全想错了,政治运动已经渗透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知识分子根本无处躲藏。而淮南陶瓷厂的造反派们,比美院的学生造反派更加毒辣,更没有人性。厂里的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广播着政治运动的消息,形势越来越紧张,我感到在劫难逃,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想着哪一天就要被抓起来批斗了。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清晨上班前,我正带着小葭在厂区散步,突然被人叫到造反派的指挥部去。刚上到二楼的楼梯上,几个家伙就一拥而上,将我一顿毒打。
“那真是往死里打啊,一个耳光把我从二楼扇到了一楼,拳打脚踢还不算,还用带铜头子的皮带劈头盖脸地乱抽。用一根粗木绑横在我的小腿上,两个人站上去踩;用大头皮鞋猛踢我的后背,还有一个人用水果刀挑我右手的虎口,想把我的右手废了,让我再也不能画画。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残暴,这么没有人性?就算我真是反革命,就该被这样毒打吗?他们挑我虎口的时候,我就骂,竭尽全力地骂,他们就打得更起劲了,直到把我打昏过去!”
梁莹一直在书架前翻着画册,但她的耳朵在竖着听呢。听到金卓如被毒打,转过身来,坐到了地毯的衬布上,睁大眼睛望着他。我已经听过江葭讲述这一切,所以不像她那么惊慌,但还是屏住了呼吸。金卓如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显得多么愤怒,他的语调依然和缓,像是在述说着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事情。
“很快,我又醒过来,因为他们用烟头烫我脑后的颈窝,说我装死。我气得又骂,他们就拿皮鞋踢我的嘴,踢得满嘴是血,吐了好多牙齿,这还不算完,有一个家伙用大皮靴猛踩我的右脚面,只听‘咔吧’一声,我的右脚立刻肿得像猪头,那一瞬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疼痛,但知道脚骨一定是骨折。弄得我手脚残废之后,他们才算满意,才把我拖走,关进了他们指挥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囚室只有一丈零八寸宽,挤着十二个人,你的胳膊搭着我的腿,我的脑袋压你的脚。室内散发着汗酸味,脚臭味,还有门口处尿桶里发出的尿骚气味,而我更是被脚伤和手伤疼得彻夜难眠。第二天,我又被捆绑着跪在厂门口,进工厂的每一个人都要朝我身上吐唾沫,连我老婆孩子都被他们威逼着吐!谁要是不吐,那些造反派就横眉立目地怒斥工人们没有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唉……”
金卓如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讲文革的事,就是不想讲这些。因为我爱我的祖国,我爱陶瓷厂的那些工人兄弟,我不想让你在传记里写下他们被逼迫着朝我身上吐唾沫之类的事情。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待我并不差,这些我马上就要讲到。吐了一天唾沫,我又被关回地下室,那天晚上,我想自杀。”金卓如看着梁莹,梁莹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呀!但那些造反派就是要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把皮带钥匙都收走了,还派一个人看着我们这些反革命,防止我们自杀。我靠在墙角,已经饿了两天两夜,想吃东西,又想死,就对墙上的泥皮产生了兴趣。地下室的墙皮大片大片地爆裂,随手就可以扯下一大片。我听人说过,石灰能烧破人的肠胃,就扯下那些墙皮,大口大口地吃进肚子里。很快就感到肚子疼,我想,肠子一定烧破了,我很快就要死了,可以解脱了。但第二天早晨醒了过来,还是觉得肚子疼,排便很困难,一点没有要死的迹象。后来我听医生说,风化过的石灰根本没有杀伤力,偶尔吃少许,还有补钙作用,咯咯……”
“您被关在地下室里,有没有想过以前和高念慈一起被关在重庆的地下室里?”
“没有,哪里顾得上想那些?就是想死,可又死不了。第二天,所有的反革命、特务、右派都被赶到厂区的马路上,游行示众,然后开大会批斗。我因为右脚骨折,只能用一只脚跳着走,另一只脚只要点地,就会彻骨地疼痛。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卖白菜的小商贩,他敲着锣,敲一声喊一句:‘我不该卖白菜,我不该卖白菜!’咯咯……”金卓如笑得很开心,“有些小孩子跟在我们后面,要我们喊他们爸爸,有的人居然就喊了,我没喊,被小孩子追着屁股打。游了半天之后,我们被拉到厂区的广场上,被批倒批臭。造反派用石膏给我铸了几十斤重的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里通外国的黑特务金卓如’,我的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叉。刚才游行的时候,这牌子把我的脖子勒出了血,感觉好像要把我的头勒下来。刚进批斗会场,一个造反队员抡起棍子就砸到我的牌子上,大骂道:‘金卓如你这个狗特务,看你两条腿哆哆嗦嗦的,挺舒坦是不是?’话起棒落,将我的石膏牌子砸碎了,然后他给我换了个纸牌子。我知道,他这是暗地里在帮我啊,一定是可怜我瘸着一只脚还挂这么沉重的牌子。可惜我一直低着头,居然没看清他是谁!
“批斗会里有一个老工人喊口号喊错了,本来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居然喊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立刻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跟我们站到了一起。还有一个老红军,把‘打倒刘少奇’喊成了‘打倒毛主席’,更是被造反派痛打。他一边挨打还一边自己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要脸,我是个老混蛋,我从小没上过几天学,大字认不了几个……’他们两人这一闹,成了新的斗争中心,我们倒被冷落在一旁了。这样一直斗到中午,有人给了我一个火烧。我掰开一看,饼心已经被掏空了,里头塞的全是瘦肉。我也没看清这个给我塞火烧的人是谁,他和那个砸我牌子的人,都是我的恩人啊!在把我押回地下室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个人往我兜里塞了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正是他们支撑我继续活下去!”
068
“我们被批斗之后,没有再回地下室,而是被宣布正式逮捕,关进了东山一百号看守所。幸亏被关进了监狱,如果再被这帮造反派斗几天,我可就真没命了。我的罪状是‘现行反革命’、‘特务嫌疑’,嫌疑居然也能被当作罪名,真是笑话!我以为要把牢底坐穿,但只坐了四年就放出来了,出狱之后……”
“且慢,”我拦住了他,“你怎么不讲讲在狱中的情况?”
“监狱的事情也要讲?”
“您可是答应我无所不谈的。”
金卓如沉吟了片刻,说:“好好,那就讲吧。”他显得很不情愿,但也很无奈,因为梁莹现在就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眼前的地毯上,他无法在他心仪的女模特面前食言。梁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她有点像一尊古罗马的女神雕像。她微皱着眉,咬了一点下嘴唇,脸上是宁静中沁透出痛苦的表情,已经沉浸在金卓如讲述的痛苦故事中了。
“我刚被关进囚室的时候,遍体鳞伤,伤口有的红肿,有的溃烂,右手虎口被挑断,腰部也被踢成重伤,尾椎骨的皮肉早被棍棒捣得紫黑肿胀,一摁就能上下移动。当时我以为,来到东山监狱就只能苟延残喘,过一天是一天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我在这里竟遇到了一位国民党军队的老军医,他姓应,把我的病全都治好了。他告诉我右脚必须将折断的骨头重新正位,然后捆上夹板才能好,否则就废了。没有任何医疗设备,没有任何药物,所以我不相信他能给我治好,但人之将死,也就无所顾忌,交给他去折腾吧。他用十几个犯人的竹筷做了个简易的甲板,然后又扯下自己床单的一角扯成布条,准备用来包扎。然后他用双手给我的腿骨正位,没有任何麻药,我疼得杀猪般大叫,几个力气大的犯人将我按住,不让我动,我几乎昏死过去。他给我正好骨位,迅速上夹板包扎,一个多月后,我的脚真的好了。由于他高明的医术,我这只右脚总算没有落下残疾。真是要感谢他啊,自己也是被关押起来的历史反革命,居然还想着为我治疗,意志真是坚强啊!后来我看到他每天还在监狱里打太极拳,没事还喜欢开玩笑,整天笑脸迎人,感觉他真是不简单。是他给了我巨大的生活勇气,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后来我发现,金卓如讲述文革时期的故事,对自己受到的迫害总是轻描淡写,而谁谁谁帮助过他,有恩于他,则记得清清楚楚,讲得详详细细,生怕遗漏了。文革中的他确实身处绝境,许多次都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但又总是有人将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进监狱之后我能过上一段养伤的日子,还要感谢监狱的看守所长,她姓史,是一位女同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想尽办法将犯人每个月八块钱的伙食费调剂得好一些,而且从不允许打骂犯人。她说,犯人也是人,要对他们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她见我脚有伤,就不让我干重活,有时甚至让我全天躺在床上休息。如果没有她的宽容,即使有应军医,我的脚伤也是不可能好的。脚伤好之前,我右手虎口被挑断的地方长成了一个小肉球,我试着活动拇指,并不影响功能,吃饭的时候就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画,开始的时候手直抖,连一条直线也画不出来,但反复练习了多次之后,又可以比较遂心地画画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再也不想死了,对生活也不感到绝望了,想着有朝一日要出去,继续画画。但是好景不长,史所长不久之后就自杀了。”
金卓如的眼眸泪光闪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想哭:“因为她对待犯人好,监狱里的管教人员开了他的批斗会,说她阶级立场有问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人还扇了她的耳光。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性情居然异常刚烈,为了这一次批斗就自杀了……如果她能活到今天,看到我的这些画,那该多好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画奉献给她……”
金卓如突然沉默了,沉默了很长时间。对于这样一位八十开外的正在伤心的老人,我不忍心再用提问打断他对故人的怀念,有关史所长的其他状况,我也没有再问下去,他以后再也没有提。我想,史所长与他的关系,就是最单纯的看守和犯人的关系,史所长也许没有在众多犯人中格外在意他,但在他心目中,史所长是他那个阶段的一位女神。史所长让他看到了人性中正义、善良、同情弱者的一面,看到了女性的温柔力量。对于一个以人体艺术为毕生追求的画家来说,在他人生的重要阶段,如果缺乏这样的女神,他的艺术源泉就真正枯竭了。
梁莹也许是坐累了,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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