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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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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把她全忘了。”

“江蒹见到了那封信,又向组织汇报了?”

“没有,虽然那封信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但她还是希望我平安,希望自己有个完整的家庭,希望女儿能健康地成长。如果不爆发文革,那封信也就是一封信而已。可是,文革来了,我毁掉了自己的所有画作,但依然逃脱不了厄运。美院的教师们开始互相揭发,我平时的一些言行,都被揭发出来,那封信也成了一个焦点。”

“都是怎么揭发的?”

“我们油画教研室有个青年教师,姓郑,平时特别崇拜我,与我走得最近,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看报纸的时候我经常发点牢骚,这些都成了他后来揭发我的材料。比如我看一篇社论,说,大炼钢铁值得肯定吗,58年吹牛皮值得肯定吗,河北徐水简直把牛皮吹破了。还有一次看画报上毛主席的巨幅照片,我说,主席多高兴啊,他要是知道前几年全国饿死了多少人,就笑不起来了……这些话,文革风潮一起,他都做了汇报,我自然成了反革命嫌疑。也是他,还记得一年前有个法国女人给我写信,也作了汇报。美院的造反派就找江蒹查那封信,江蒹就把信交给了他们。造反派也不懂法语,看到外国字母就断定我是特务。这封信居然惊动了公安部,专门派人来查,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再加上我死活不承认说过毛主席笑不起来的话,所以嫌疑始终只是嫌疑,我成了历史反革命嫌疑和特务嫌疑,被下放到了安徽淮南的陶瓷厂……这以后的事情,我女儿跟你讲过,我就不多说了吧。”

他的讲述嘎然而止,使我和梁莹楞住了。金卓如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似乎很疲倦。

061

有三分多钟沉默的时间,梁莹打算关录音笔了,我才问道:“您为什么不愿说文革期间的事情呢?”

“我不愿说。因为文革期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悲惨了,回忆它对我个人来说很痛苦,写进传记里对读者也没什么好处。我不希望中国人都记住文革,世世代代都记住它,而是希望大家都忘掉它,一起向前看。为什么要反复咀嚼痛苦呢?咀嚼痛苦难道对将来有什么好处吗?”

“可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呀。”

“吸取教训?那是不可能的。人类的战争已经有几千年,谁吸取过教训不再打仗了?文革的成因也非常复杂,我们这些当时经历的人都死光了,后世一定无法理解。像你们这一代,你们以后的人,肯定无法理解。那又为什么要说呢?徒增你们的痛苦罢了。你们甚至会不觉得是痛苦,只觉得新奇好玩而已,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您不说出来,我还是无法理解您不想说的原因。”

金卓如笑了:“我说不说你都不会理解,还是不说吧。来,我请你们去看看我的画。”

他把我们领进了国画室,长桌上正放着一张画,是个年轻的外国裸体女人,玉体横陈,彩墨淋漓,有莫迪里亚尼的味道。能用水墨画出这样的油画效果,而且能这么强烈地表现光,真是技艺高超,举世难匹。

整个身体呈橘红色,在睡眠中舒展开。一束光从顶部照射下来,将人体的弹性、体温和骨骼的转折,暖烘烘地映现在画面上。脸庞的红晕,乳头的粉红凸显,和双腿的暗红色阴影,都温柔地打动着每个观画者的心。头发是浓密的,腋毛几乎没有,而阴毛是稀疏的,这些毛发都令人联想到皮肤下面有血液在流动,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在静谧的酣睡中奔腾不息。而人体的背影是深黑色,她好像是躺在巨大的压抑痛苦中却浑然不觉。

要是我用毛笔和彩墨来画这样的作品,那就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因为墨水落到宣纸上就会洇开,再也无法涂改,要想恰到好处地表现这样丰富的光影层次和人体各部位的关系,就得一笔也不错。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金卓如也不可能。他一定用各种彩墨做了反复修改,但改得不露痕迹,一点都没有留下污迹。倘若我也涂涂改改,那肯定是破绽百出,最后如一个相声里说的那样,把美女画成了钟馗。只有千锤百炼,才能练出金卓如这般不露痕迹的涂改功夫。所以说,画家的高下之别,首先还不在构图和调色,而在于对绘画工具的娴熟运用和准确把握,高明的画家并非不犯错误,而是能在画纸上巧妙地修正自己的错误,这正是凡夫俗子们无法企及的。

“您这画的……是罗斯吗?”我问道。

“是啊,那天跟你讲了罗斯,我就想重现她的形象,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失败了好多次,今天终于完成了。”

“画得像她吗?”

“像与不像之间吧。毕竟五十多年没见面了,她以前留在我脑海里的影子,早消磨光了。与其说是她,还不如说是我对西方女性的总体感觉,我只是在画的时候尽量想着是在画她,如此而已。她是很贪睡的,给我当模特的时候,只要是睡姿,十有八九就会睡着。而她睡着的时候是最美的,最迷人的。”

“她是您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这一生,并没有好好地真正地去爱一个人。我不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而是把艺术放在第一位,把人体放在第一位。为了人体,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感情,包括生命。在我一生的追求中,爱情放在很次要的地位,所以我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包括高念慈,包括罗斯,也包括江蒹。”

“您那次跟我讲罗斯的时候,开始讲得很具体,后来就越讲越粗略了,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讲出来。”

“是啊,是没讲出来。我们陷得比我告诉你的要深得多,很深很深。她本来是下定决心跟我来中国的,但她母亲坚决反对。当初我们同居时,她母亲一点都不介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巴黎太多了,一个女孩成人了如果没有情人,那才是怪事。但当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母亲就很反对,觉得女儿还是找个法国人好,起码要找个欧洲人,怎么能找亚洲人呢?那时候的欧洲人对亚洲人怀着深深的歧视,像她母亲这样一个在战后的巴黎勉强维生的老太太,也那么歧视亚洲人。格拉斯的《情人》,中国人读了不觉得有什么,顶多是被里面的性描写所吸引,而在法国,可以想象,一个女孩爱上一个中国人,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这才是小说引起轰动的真正原因。”

“如果她母亲不反对,你们有可能就结婚了?”

“是的,有可能。但她母亲反对我们结婚,她认为我们只能做情人,只能同居,但不能结婚,她女儿哪怕嫁给蒙马特广场上的流浪画家,也比嫁给我体面。罗斯很听母亲的话,我们因而结不了婚。后来,我决定回国了,如果罗斯能跟我一起回国,我就娶她。罗斯起初想跟我走,我们甚至商量过私奔。但她最终还是动摇了,把实话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气得晕了过去。她母亲认为,中国简直就是地狱,她女儿是万万不能去人间地狱里生活的。她到我的宿舍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将来即使成了毕加索,也与她们娘俩无关,让我死了这份心。我被激怒了,回骂了她母亲,我觉得她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中国。就是因为我的回骂,我和罗斯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我们仍然很相爱,但已经商量好了分手。她一直把我从巴黎送到马赛港,最后与我吻别,但在吻她的时候,我已经不爱她了,只想着早点摆脱她的注视。轮船启动之后,她仍站在码头上眺望,而我,走进了船舱。我受不了她母亲的侮辱,不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中国人的侮辱,因此不再爱她了。”

“但您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还是画了这幅画。”

“是啊,她在我们分手十五年后,居然还给我写信,把思念寄到了遥远的中国来。我没给她回信,在她那边是没有任何回音。自从在码头上与我分别,她除了在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作品,没有我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在的话,最近几年她肯定应该又得到了我的消息,因为我的不少作品在法国都引起了轰动,不少团体都邀请我到法国去举办画展,但愿她还活着。”

“您后来去过法国吗?”

“没有,从50年回国之后,我再也没有踏出国门。粉碎‘四人帮’以前是不可能的,后来国门开放,我的画也身价倍增,有条件有机会了,我又不想出去了。我已经很老了,体力精力不济,离开北京到外地转一圈,都累得不行,何况出国?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态已经老了,觉得出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我的作品能出去就行了,我人跑出去有什么用呢?画越来越值钱,导致的后果就是人们越来越不给我画画的时间,好像所有人都盼着我尽量少画点,让各种各样的琐事缠着我。我还想在有生之年多画一点,所以要尽量闭门谢客,销声匿迹,躲在这个小屋里,咯咯……”

“如果您去了法国,您还想打听罗斯的消息吗,还想见她吗?”

“不想。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画上的这样,是个年轻温柔的法国小姑娘,而不是她母亲那样凶恶的老太太。我也不想去法国,五十多年了,法国不会是以前的法国,巴黎也不会是以前的巴黎,‘物是人非’,还有‘物是’,如果‘物’都不是了,还去找什么呢?”

“她的那封信给您带来了那么大的灾难,虽然不怪她,但起码应该让她知道一下,我觉得。”

“还是不知道的好,不是她的过错,何必让她难过呢?我们这都是在说什么,也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了……”金卓如又笑了,但分明是苦笑。

“我听令爱说,您出狱之后再也没见江蒹,她可是现在还活着呢。”

“是,她还活着,还在安徽。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采访她,也听她说说,不要只听我的一面之辞。”

“您为什么不肯见她呢?是恨吗?”

“不是恨,我不恨她。她是个普通的女人,本性很善良,只是也像普通人一样,很软弱,抵抗不了强梁。但那不是她的错,也不能那样去要求她。我不见她……不是不想见,而是见了没意思。她也不想见我,故意回避见面的机会。有太多和她有关的事情都不堪回首,所以无法见,无法见……”

“您要是不说文革的事情,我也弄不明白您不肯见她的原因。”

“你又绕回来了!”金卓如显得有些生气,有些不耐烦,“还是不说了吧。来,我们再看下一幅……”

接下来的一幅是城市图景,远方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森林,一条柏油路在画面上呈S形,路上有一路走来的汽车和行人。这些行人全是青年女性,她们都穿着吊带背心,但却把乳房露在外面,下面是超短裙,却偏偏有阴毛三角区展现出来。只有一位女郎是全裸的背影,她与所有的汽车和行人背道而驰,朝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我猜出了这幅画的一些寓意,这是讽刺现世的作品。那些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女郎,因为露出了三点,显得猥琐而丑陋,这样的服装恰恰是为了向世界展示她们的性征。而那位全裸的女郎,则是人体自然的本真状态,她是那么纯洁,又是那么神圣,正逆着汹涌澎湃的欲望潮流走自己的道路,追求自己的方向,但她的方向恰恰是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金卓如似乎在暗示自己的生存困境:他本来是想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追求自己纯洁无私的艺术理想,但他的作品又必须通过拍卖会,通过市场标价展示自己的价值!艺术成为商品,必须通过金钱来衡量,这正是艺术家最大的悲哀。

我们又看下一幅。画面的背景正是这间画室,室内的陈设我们都伸手可及,画面上有两个人物,一个是戴着黑礼帽蓄着络腮胡子的画家,正在侧放的画板前涂涂抹抹;另一位是斜倚在软垫上的女模特,她占据画面大部分,摆在观众视线最前面,一些散放的布匹的皱褶从模特的身体上正在滑落……

梁莹惊叫了一声,回头看我,我也同时看出,画上的那个模特非常像梁莹。眉眼鼻子都像极了,也是瓜子脸形,形体也有梁莹有几分神似,但被拉伸了一些,显得更纤细修长。金卓如看着我们微微笑了,他在暗示,画中的女模特正是梁莹。

“我想给你们看的就是这幅画,是凭自己的记忆画的。”他对梁莹说,“那天在美院教室里,我看到了你的人体,回来以后就想画,但你的形体的处理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贸然动笔。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又仔细观察,终于想好了,你看怎么样?”

梁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那幅画,我又看出来,原来那个络腮胡子的画家就是金卓如自己,是他的自画像。那顶礼帽,那把络腮胡子,都是障眼法,让观众无法一眼认出来。画的无疑是他心中向往的一个场景:希望梁莹能到这间画室里给他当模特,所以把自己和梁莹画在了一起。

我看见梁莹的鼻翼不停地翕动,鬓角渗出些微的汗水,她很激动,但竭力在掩饰。从她的目光中,也看不出丝毫的责怪和埋怨,反而是欣喜和感动。

“你知道吗?只有事先征得模特本人的同意,才能发表人体作品。所以我让你看这幅画,是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同意公开发表它,我就只有把它毁掉了。”金卓如说。

“别毁呀……”梁莹脱口而出。原来她在内心里是希望金卓如画她的,那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死也不肯来给他当模特?

画面上的梁莹,一条手臂放在体侧,非常美,另一只手扬起来放在脑后,非常放松的姿势。她在很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平视前方,并不是在看什么物体,而是什么都看不到。她的思绪显然已经脱离开自身,散漫地在画室中飘荡……

“那就好,那就好!”金卓如连眨了几下眼睛,又展示开下一幅……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嫉妒,转身去看放在长条桌上的另外一堆画。其中有两幅已经装裱过,我拿起来仔细观察。金卓如对我说:“那是两幅伪作,前几天刚送来给我作鉴定的。”

我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觉得完全可以乱真。

“唉,真是没办法,这些送来给我鉴定的作品,起码有一半是伪作。都模仿得像极了,真要命。我真是不明白,这家伙画得这么好,干吗不自己画,偏偏要模仿我骗钱?他好像盯上我不放似的。”

金卓如已经有两次提到伪作了,更吸引我仔细观察它们。这位作伪者运用笔墨的技法真是高超,起码比我高出数倍,构图也像极了金卓如的风格,难怪这么迷惑人。

“你看这幅,是我一个月前刚画的,现在就有一模一样的伪作被人送来让我作鉴定。小葭跟我说,真迹还押在香港的一家拍卖会没拍呢,他怎么就能看到就能模仿出来呢?真是神通广大!”

“这幅伪作是谁送来的呢?”

“也是小葭,她说,一个外国朋友买了这幅画,委托她送到我这里,请我鉴定真伪。真是奇怪,他买画之前干什么去了?那时候拿来不就好了?都是这种情况,受骗上当了才拿过来。他假的先出世,就逼得我不得不卖真迹了,否则世人就难以辨别真伪。”

“您的画有多少是这样为展示真伪不得不出售的?”

“有三分之一吧。我卖画不是为了钱,钱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一天能吃多少用多少?但我还是要名,清白之名,有人以我的名义弄出赝品来,为了以正视听,我不得不把真迹示人。”

“您一年一般要卖多少画?”

“几幅到十几幅吧。最好的作品我舍不得卖,太差了拿不出手又必须毁掉,但每年又必须卖一些,以免别人以为我不再创造了,真是为难。”

“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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