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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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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卓如又像老母鸡一样笑起来。

“我学美术,启蒙老师是村里的一个穷秀才。他家境贫寒,过年帮人写对联。我快上小学的前半年,母亲让我跟他先学写字。而他呢,喜欢画画,有点文人的闲情雅致。他给我布置好了当天要背的书要写的字,就放任不管,自己在书案上铺好笔墨纸砚,写几张条幅或斗方,画两笔画。他的画学扬州八怪,多画兰竹,喜欢不拘成规,就地取材。他用纸卷成笔杆似的细长条,在煤油灯上熏黑,就能当炭条起稿。他用锅底的黑灰当颜料画猫,一团浓黑,露出两只黄而发亮的大眼睛。他画着画着入神的时候,我就走到身后偷看,他也没有发觉。等到画完了才发现我这个不安分的学生正看得发呆,一个凿栗打下去还打不醒。虽然责怪两句让我赶快回去读书,但看我一脸崇敬膜拜的神情,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天长日久,我再过去看,他就默许了。有人在旁边观看,他的画兴更高,画出来的兰竹也更精神。后来我上了小学,可一放学回来就找他,跟他学画,他呢,一直教我。就这样,我从小就爱上了画画,当然,那时候是文人画。”

036

“到十四岁,我上完小学,父亲把我弄到北平,上北平工商专科学校,他希望我学成后帮他打理生意。他同时经营着好几个厂,丝绸厂,染布厂,还有一个漆器厂,还搞木材加工,很缺人手。可我呢,对商业课程始终没有兴趣,什么鸡兔同笼、单利复利之类的习题,弄得我头昏脑胀。那些数字太单调、抽象、乏味,通过这些数字,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就是把一小堆钱变成一大堆钱,弄来弄去还是钱,这有什么意思?家里的钱已经多得几辈子都用不完,还学这个干什么?但我那时很小,也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立志学画,他呢,还算开明,在发了雷霆怒火后,最终还是同意我改读北平美专。他到日本留学过,略懂一点西方美术,而且他还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儿子,我不算太重要。”

“是什么机会使您立志学画呢?”

“军训的机会。第一年暑假,学校在北平的一座兵营里军训,那时候是全市的中学生都集中到一个大兵营里,学校与学校之间打散,混编在一起,我那个班全是外校的学生。我个子高,练队列的时候排在排头,后来任命班副,通常都是排头当班副,我就当上了。但当上之后呢,就要拍在排尾了,而诸葛聪在班里最矮,我们就排在了一起。就这么阴错阳差的,我认识了他,他拉我上了美术创作这条贼船……”

诸葛聪?这个名字我有点耳熟:“是不是文革后把您的画介绍到巴黎的那个法籍华裔画家?”

“就是他。当时他是北平美专的一名新生,也来参加军训。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原来还有专门学画画的学校。我感到新鲜,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与他聊得十分投机,他给我讲美专如何如何好,我就想去看看。他说,那还不容易,等有空带你去。那个周日,他就带我去了美专,一进校园我就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好像我早就来过似的。诸葛聪拿出一大摞画册给我看,我看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临走还借了几本画家的传记,有梵高的,有拉菲尔的,有米开郎基罗的,有罗丹的,读完这些传记,我决定放弃不喜欢的工商专业,改学美术。第一学年结束,我瞒着父亲退学,重考美专,很轻易地考上了,等木已成舟,父亲气得半死,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自己的选择。”

“你和父亲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吗?”

“父亲说,艺专要上六年,学完了什么也不是,好多上艺专的都是家里有钱却不肯好好读书的纨绔子弟,我是有意与他们为伍,不求上进,自甘堕落。我幸亏是生在富裕人家,命真好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学习艺术就是堕落,对这样的偏见,决不能赞成。那些天还想过,要是没有父亲该多好啊,父亲要是早死了该多好呀,这样就没人管我了。好在父亲只是没事就骂我一顿,却没有采取措施阻止我去读美专,学费他也给了。可上了美专不到一年,抗战爆发,我必须在退学回家与随学校流亡两条路上进行选择。父亲当然是希望我退学回家,但我不愿意,一直想脱离他的统治,不愿看到姨娘扭捏做作的鬼样子,我厌恶这个富足却陈腐的旧家庭,就选择了后者,一路流亡到重庆。在逃亡的路上,我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了……

“那一路上的景象真是惨啊,我那时才十五岁,所要承受的心灵打击,你们这样幸福的一代人永生都体会不到。冒着浓烈煤烟、挤满了人的火车缓慢地向西开去,一片片弹痕累累的树林留在了后边,我看到了穿着灰色军装的伤兵,拖儿带女的难民,眼神呆滞、烧着纸钱的带孝妇女,汗水淋漓、疲惫不堪的担煤少年和老头,贪婪地啃着沾满泥屑的骨头的孩子……还有被奸淫的产妇的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被火舌舔卷着的惊恐的人群,抓着糟豆腐、生豆渣往嘴里塞的饿疯了的民夫……好不容易到了重庆沙坪坝,那也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到处是没有扑灭的残火,死者的家眷在哀哀哭泣;有的人只剩下半截身体,睁着永远闭不上的眼睛;有的婴儿在已经死去的母亲怀里嘶喊,有的母亲在已经死去的儿子身边抽泣……

“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度过了整个抗战时期。我们居住的院子里,无数根竹竿挑着西装、衬衫和旗袍,挑着胸褡、内裤和尿布,挑着草黄色的军服和黑红色的绷带,留声机唱片里放着璇宫艳史的歌片,混杂着临近医院伤兵的呻吟和咒骂……我们居住的房子,房门已经无法关上,窗子只剩下窗框。满地都是石灰、泥土、瓦片和碎玻璃,一切都蒙在土灰里。四面的墙上都是弹孔,

天花板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敌机不分昼夜地大轰炸,大地在战栗,房屋在痉挛,墙壁颤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还要坚持学习,坚持画画,画人体画。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钱请得起模特呢?詹老师说,请不到模特,同学们可以自己当模特嘛,我先给你们当模特。他说着就自己脱掉衣服,只穿着短裤,给我们当模特,后来呢,同学们也当起模特来了。

“开始是男同学给男同学当模特,女同学给女同学当模特,到后来男女就不分了。再后来,同学越来越少,只好三五成群,找一间小房子或窑洞,关上门,拉上窗帘,一个脱衣服摆姿势,其他人就开始画,成了家常便饭。大家年纪都小,思想也单纯,从没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到了四三年,同学大量流失,几乎走光了,而坚持画人体的只有几个同学了,其中只有高念慈一个女同学。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她经常脱光衣服给我们几个男同学当模特。选择地下室是因为它是天然的防空洞,轰炸警报拉起来后,我们不需要理睬,继续作画。”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原来他当年也是在地下室里作画,与现在的我差不多。

“到44年夏天,轰炸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坚持画人体的只剩下四个人,我,高念慈,和另外两个男同学。有一天,我和高念慈来到地下室,等另外两个同学,可怎么也等不来。我知道,他们也走了。高念慈问我,你走吗?我说,你不走我就不走。她说,好,以后你画我,我画你。她就脱了衣服,我呢,犹豫了一下,也脱了。我们的身体彼此都画过多次,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那天从地下室走出来,我们的手第一次拉到了一起,感觉像恋人。我偷偷吻她一下,她竟然昏了过去……”金卓如笑道,“哪像现在的人哪,从小就看电视里接吻,在大街上也接吻,跟喝凉水一样。那时候,我们真是很单纯哪!我们是什么时代?虽然那时重庆的女孩子十个里头就有一个当妓女,但正经女孩子的观念非常保守,很难想象没结婚就跟男人同居。但后来我们同居了,那是因为一次轰炸,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死磨难……

“那个地下室很不安全,否则早就挤满了难民,哪能容得下我们画画?可我们胆大,不相信上面的房子会炸塌,因为从来没塌过。警报拉起来了,我们早就听惯了,不理会它,继续画。从里面听外面的爆炸声,并不太响,但很闷,天花板和墙壁的颤抖比听爆炸声更恐怖,只是我们早就习惯了。我不停地画啊画啊,只有画画才能让我感觉不到天花板和墙壁的颤抖。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是一枚炸弹正落到这间房子里,把房子炸塌了。轰隆隆轰隆隆地垮下来,地下室的天花板就像皮球,一会鼓一会瘪,她一下扑进我怀里!我想,完了,这回死定了!”

金卓如突然站起身去拿茶壶给自己添水,我的一颗心被勾起来悬着,真难受。

“那天花板啊,鼓了几下,开始‘咯吱咯吱’响,就像人的骨头断了。我拉着她往门外冲,可门根本推不开,房梁砸下来把门堵得死死的!我们知道,头顶上已经是一堆废墟,天花板如果承受不了废墟的重量破了,我们就要被砸死在里头。这倒好,不用埋了,直接死在地下,省事了。我把她拉到靠门最近的墙角里,蜷缩在一起,看着天花板一点点破,听天由命。

“天花板到底裂开了缝,成了个漏斗,沙土往下直漏,瞬间就堆起一个小土包。我冲过去,把惟一的一张桌子竖到裂缝下,希望能把缝顶住。缝越裂越大,有两块砖头下来了,接着呼啦啦下来一大堆,把桌子砸歪了。天花板整个塌下来,砖头瓦砾一直堆到我的双脚前,眼看就要把我们挤死在里头。但那张破桌子还是起了作用,斜着把砖头瓦砾挡住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坟墓大小的空间。

“我们被压在底下,以为必死无疑,不闷死也要饿死,剩下的时间要以小时甚至分秒来计算了。我搂着她,她一丝不挂,我光着上半身,把他搂得紧紧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这之前,您想到过死亡吗?”

“想过啊,人在战乱中,每天都看到死亡,死亡近在身边,怎么会不想?在战争中人的精神状态,你们在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决不可能体会到。首先是感觉到时日无多,所以要拼命地活好每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那时的学习精神,对艺术的追求,比现在和平环境里的学生们强百倍。现在一走进美院的校园,看到那么多学生都在教室里,我真是羡慕他们啊!那么年轻,那么好的条件,可他们珍惜吗?像你,有那么好的模特做你的生活伴侣,应该关在家里不停地画才对,却跑出来写传记,你多么不珍惜啊!”

“可您刚才硬拉着不让我走。”

“听我讲讲也好,听我讲了你也许就知道珍惜了。在那个倒塌的地下室里,在仅容两个人藏身的缝隙里,我们才知道什么都要珍惜。”

“我已经不停地画了十年,可还是没画出一张好画。”

“那是你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和表现美的心灵。心里没有,又怎么能画好?不说你了,说我的事吧。当时我想到,马上就要死了,这辈子却什么都没经历过,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跟她一说,她也说,我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就把自己当作男人和女人这两类人的代表,介绍给了对方……”

“您的表述方式真是独特。”我也笑了,“可我还是想不通,大难临头,你们应该惊恐到了极点,怎么还会有那心思……”

“是惊恐到了极点,惊恐得几乎要死过去。我真是感觉到了,气都喘不上来,胸口憋得想找把刀划开,她也脸色煞白煞白的,浑身哆嗦得像要散架一样,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头胡乱挣扎的小鹿——然而真正塌下来以后,我们突然不害怕了。绝望代替了惊恐。绝望有时候是能拯救人的,它能让你从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在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对方,很自然地交合在一起,既是想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也是在告诉自己,完了完了,不用去应对外面的世界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再也出不去了——绝望的暗示拯救了我们,否则我们的神经就会在恐惧中崩溃!”

“恐惧比绝望更可怕?”

“是的。”

“在那么特殊的交合中,你们感觉到爱了吗?”

“那时候太小,懂得什么叫爱情?只是好感而已。如果不是一起被压在地底下,被死神紧紧挤住,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的。因为后来的同居生活让我明白,我们是无法相爱的。”

“先说说你们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你想不到的,谁都想不到,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确应该死在里头。那时一天只能吃一块干面包,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我当时已经和她商量过,如果渴得不行,准备喝对方的尿水。她希望有人来救我们,但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谁会知道下面有人,谁又有力量来救?我们应该死定了,只是在里头多捱一些时日而已。但我们没死成。那要感谢第二天的轰炸,另一枚炮弹再次落下来炸开,将压在我们头顶的砖瓦木头又炸飞了,还炸出一个洞。洞不大不小,洞大了,我们会被尘土堵死呛死,洞小了,我们出不去,刚好不大不小。我们就钻了出来……”

“这也太神奇了!”

“是啊,你一定觉得很刺激。但我现在回忆这件事,却觉得只不过是人生中一件有趣的小事。因为我后来经历的磨难,比这个更可怕的太多了。如果我那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在里面,人生虽然短暂,却是很幸福的。临死,还有一个女人陪伴着,不像现在这么孤独。”

“可也就没有后来的功成名就了。”

“你现在最渴望的是功名,但功名实在没什么意义,将来如果能得到,你会明白的。功名只是过眼烟云,只是身后事,并不能给予你什么。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是体验,是感情……我们赤身裸体从炸开的废墟中钻出来,遍体鳞伤,简直没有人样。她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居然没有多少人围观。原来头天晚上,有个防空洞里死了几千人。躲进去的人太多,空气稀薄,人憋得受不了了,又往外挤,挤死踩死憋死的人不计其数。家家有死人,自然没人有心情看光屁股女人了。她跳到嘉陵江里,洗净了满身的污垢,我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一条破烂不堪的长裤给她穿上,又把死人的上衣围在自己腰间,两个人在大街上瞎走一气,只顾看别人的惨相,却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的藏身之所,拥抱着往前走,那感觉,真是相濡以沫!”

“这样经历过生死考验又在苦难中长大的爱情,应该是很珍贵的呀,可您刚才又说,无法相爱?”

“爱情跟生死跟苦难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老喜欢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艺术需要的是简化,‘删繁就简三秋树’,才能‘领异标新二月花’,而你呢,老是胡乱联系,胡乱联系,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有废墟中的那场交合,我们同居了。那个时代的观念,女孩子一旦将身许人,就要相守一生,否则就是淫荡,而男人呢,也要对人家负责,所以我们只好同居了。当然,那么小的年纪,干柴烈火,也没考虑什么,既然发生了,就同居吧。我给父亲写信,告诉他,为他找到儿媳妇了,咯咯,咯咯!”

他又爽朗地大笑起来,我被深深感染,从厌恶这样的笑声,到觉得不舒服,到被感染,到后来喜欢陶醉在这样的笑声里……

037

“正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大街上意外遇到了詹位老师,他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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