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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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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我们做的梦是穿过夜晚的道路。他们认识我们的白天,但不认识我们的夜晚,也不认识我们前往夜晚的路。只有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路,彼此带路,跟随强大心智的灯光,跟随我们黑暗中的梦境。」

索尔嘉说的「穿过夜晚的道路」跟佛洛依德的「通往无意识的皇家大道」有些相似,这点虽然有趣,但我相信其深层并不相同。来自我这次元的访客跟弗林希亚人讨论过心理学理论,但他们对佛洛依德或容格对梦的观点都不感兴趣。弗林希亚人的「皇家大道」并非只有一个灵魂秘密地走,而是许多人来来往往。压抑的情绪,不管如何扭曲、伪装、象征化,都是你家里和社区里每一个人的共同财产。弗林希亚人的无意识,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的,并非深埋在多年逃避与否认之下的幽暗泉水,反而像月光下的一座大湖,每个人每晚都来一起裸泳其中。

因此,诠释梦境对弗林希亚人而言并不是自我揭露、探索并重新调整私人内心的方式,甚至并不只限于人类,因为动物也分享梦,不过这只有弗林希亚人能谈。

对他们而言,梦境是全世界所有有知觉的生灵共同参与的圣餐,强烈质疑「自我」这个概念。我只能想象,对他们而言,入睡就是完全抛开自我,进入或重新进入存有的无限社群,几乎一如死亡之于我们。

赫根的王室

赫根是个舒适的小次元,气候绝佳,植物繁茂丰盛得可以当饭吃。只消抬起手,就能从树上摘下被太阳晒暖的、多汁、丰润、三分熟的牛排果;或者坐在芦姆树丛下,任奶油口味的小果实落在膝上或直接落进嘴里;饭后若想来点甜点,还有又酸又甜又脆的冰酪花。

四五个世纪之前的赫根人显然非常积极奋发、忙碌活跃,修筑了一流的道路,发达的城市,堂皇的乡间大宅和宫殿,四周全环绕着名符其实秀色可餐的庭园。然后他们进入安顿期,现在就只是住在那些美丽的房子里。他们有各种嗜好,以安详但执着的态度进行。有些人致力于种植繁衍更棒的葡萄品种(赫根的葡萄会自动发酵,吃一小串就像喝一杯凯歌香槟①,味道、香气和效果都如出一辙。若一直不采收,任葡萄继续挂在藤蔓上,其酒精浓度可达百分之八十或九十,味道则变得像纯麦威士忌);有些人饲养瞌基②当宠物,那是一种可爱的短腿动物;有些人绣出漂亮的帷帘,供教堂使用;还有许多人乐于从事各项运动。赫根人都很喜欢社交活动。

『注①:Veuve Clicquot,法国知名香槟品牌。』

『注②:原文为gorki,显然影射柯基犬(Welsh Corgi),后者是一种腿短好动的犬种,也是英国现任女王的爱犬。』

宴会上,人人穿得漂漂亮亮,吃几颗葡萄,跳会儿舞,聊聊天。他们的谈话散漫无章,甚至可说无聊乏味,内容包括葡萄的种类和品质,加上大量技术性的细节;天气,虽然平常一贯晴朗美好,但总是可能有——或近来一直有——下雨的威胁;还有运动,尤其是苏波这种典型的赫根运动,需要广达数英亩的大场地,两支队伍,许多规则,一颗大球,地上若干小洞,一座可移动的围篱,一枝平扁的短球棒,两根得分杆,四名裁判,以及好几天的时间。除了赫根人之外,从来没人搞得懂苏波。赫根男人会讨论上一场苏波球赛,其严肃、认真、专注一如他们进行球赛时的态度。其他话题包括宠物瞌基的行为和当地教堂的装饰。他们从不讨论宗教和政治,也许是因为这两者并不存在,已经变成一系列纯粹形式化的事件和仪节,其地位则被另一样东西取代,那是赫根社会的中心要素、焦点、基础,可称之为「宗亲关系」。

这个次元很小,几乎每个人都有亲戚关系。由于赫根是君主制的国家,或者说是由一堆君主群集而成的国家,因此几乎每个人都是君王或君王的后代。每个人都是王室家族的成员。

早期,这种遍地皆贵族的情况造成许多麻烦与冲突。为了争夺王位,对手必先除之后快;历史上有过一段称为「贵族清涤」的漫长暴力时期,一场「宗族之战」,以及短暂却血腥的「表亲反叛」。但到了史帕格的艾督伯十二世在位期间,这一切家族内斗都平息了,因为《血缘之书》这本巨作确立并记录了每一族系、每一个人的家谱。

这本书如今已有四百八十八年历史,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每个赫根家庭必备的重要物品。事实上,它是赫根人唯一会读的一本书,大部分人都对书中关于自己家族的部分倒背如流。每年《血缘之书增订本》的出版是所有人引颈期盼的年度大事,足以讨论好几个月:年迈的勒维维王子死了,勒维基亚氏从此断绝,多么悲哀;恩多尔四世和玛布博女公爵门当户对,若他俩成婚,史瓦德氏就可望后继有人,多么令人兴奋;拉根子爵出人意料地继承了东佛布的王位,因为他的叔公、伯父、堂哥全在同一年死于非命;还有,「王室编辑委员会」颁布命令,承认艾格莫的私生子的曾孙的合法地位。

赫根有八百一十七名国王,每人都继承了某些土地、或宫殿、或至少宫殿的一部分,但国王之所以为国王,实际统治或据有某个地区这一点并非必要条件。真正重要的是拥有王冠,以及在某些场合(比方另一位国王的登基大典)戴上王冠,以及家谱被毫无疑问地记录在《血缘之书》,以及在本地苏波季开始的第一场比赛坐在球场草地旁,以及出席一年一度的「鱼祝祭」,以及知道自己的妻子是王后、长子是王储、弟弟是亲王、所有亲戚和他们的所有子女都有王室血脉。

为了维持贵族阶级,地位高的人便必须只跟同样地位高的人亲密来往。所幸这样的对象不虞匮乏。就像我这个次元的任何一匹纯种马,血缘都可以一路追溯到「高多芬阿拉伯」③,赫根的每一个王室家族也都源自八个世纪之前在位的赫根-葛兰德的卢格兰。马儿并不在乎这一点,但马主在乎,赫根的众多国王及王室家族亦然。从这个角度看来,赫根可说是个大型的种马培育场。

『注③:Godolphin Arabian,公认与Byerley Turk、Darley Arabian同为现代纯种马的共同父系祖先。』

赫根人有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认为某些王室氏族比其他氏族稍微更王室一点,因为他们是卢格兰的长子的嫡系子孙,而非另外八个儿子的后代;但所有其他王室氏族都与嫡系频繁通婚,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连结。每个氏族也各有其无可比拟的独特荣誉,比方祖先是征服了北赫根的半传说人物「利斧艾菲根」,或者祖先是某个旁系圣人,或者家族中历来娶嫁的对象从不曾只是公爵或女公爵,而是一连串血统纯正的王子与公主(其宫殿图书室中的《血缘之书》永远摊开在这一页,供人瞻仰他们毫无杂质的家谱)。

于是,当一年一度的《增订本》带来的新奇感终于消退,王室宴会的王室宾客们总还可以回头继续讨论同宗亲等的问题,例如阿格宁四世的第二任妻子舒特的蒂芳德所生的儿子,究竟是不是那个十三岁时为了保卫父亲的王宫、抵抗反宗族派而战死的王子,因之究竟可不可能是后来即位为舒特王的维格瑞根公爵的父亲。

并不是人人都对这种问题感兴趣,赫根人在这方面的平静狂热令很多其他次元的访客感到无聊或生气。赫根人对外人丝毫不感兴趣,这一点也可能惹人生气甚至愤怒。外国人是存在的;赫根人对外国人的所知就仅限于此,也没兴趣再多知道别的。他们很有礼貌,不会直说有外国人真遗憾,但如果非得去想这件事不可,他们便会这么认为。

然而,他们并不需要去想外国人,这件事已经有人代为料理。赫根的跨次元饭店位于赫姆戈根,那是西岸的一个美丽小王国。饭店由跨次元事务署经营,雇用当地向导;向导多半是公爵和伯爵,会带游客去看每天正午和六点各一次的「守城交接」,该仪式由几位血脉纯正、身穿华丽传统大礼服的王子进行。跨次元事务署也举办一日游,前往另外两三个王国。游览车轻快跑在坚不可摧的古道上,四周是阳光普照的果园和长满野生食物的森林。游客下车看看遗迹,或者步行参观宫殿对外开放的部分。宫殿的主人高傲疏远,但永远文明有礼,正是王室风范。也许女王会走出来对游客微笑,但并不真正看着他们,同时叫可爱的小公主请他们到午餐庭园尽情摘食,然后她便偕公主回到宫殿中不开放的部分,游客则吃完午餐回游览车。就这样而已。

生性内向的我还颇喜欢赫根。你无须跟当地人打成一片,因为不能。而且该地食物好吃,阳光宜人。我去那里不只一次,待的时间也比大多数人长,于是凑巧得知了「赫根平民」的事。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一天,我走在赫姆戈根首都大雷格纳斯的主街上,看见古老的「三王室殉教者教堂」前的广场上聚了一群人。赫根有很多一年一度的节庆或仪式,我以为这是其中之一,便走进人群去看。这类活动通常缓慢、隆重、非常无趣,但除此之外别无可看,而且它们也自有一种单调乏味的魅力。然而,不久我便发现这是一场丧礼,而且跟我见过的任何赫根典礼仪式完全不同,尤其是人们的行为表现。

这群人当然都是王室成员,王子、公爵、伯爵、公主、女公爵、女伯爵等等,在赫根哪里不是这样。但他们的举止并不像我向来看到那样充满王室的含蓄、君主的沉稳、皇族的漠然。他们就这么呆站在广场,难得没有正在进行任何规定的仪式职责或传统活动或嗜好,只是聚在一起,仿佛想藉此得到安慰。他们烦乱、难过、没组织、几近吵闹;他们情感毕露。他们正在哀悼,公开哀悼。

人群中最靠近我的是摩根与法斯提斯公爵的遗孀,也是女王的姑姨辈姻亲。我知道她是谁,因为我每天早上八点半都看见她走出王宫,带着国王的宠物瞌基在御花园里散步,而花园旁边就是饭店。有个向导告诉我她的身分。从饭店的早餐室,我看见那只睪丸很大的瞌基在乳酪花树丛下出恭,公爵夫人则凝视远方,那种平静空洞的眼神专属于真正的贵族。

但现在那双浅色眼睛泪水盈眶,公爵夫人饱经风霜的柔软脸庞几乎揪成一团,努力要控制情绪。

「夫人阁下,」我说,不知道自己是否失礼,希望翻译器能提供面对公爵夫人应有的恭敬称呼:「请原谅我,我是外来人,这是哪一位的丧礼?」

她视而不见地看着我,隐约感到意外,但悲伤得无暇惊讶于我的无知或无礼。「希希。」她说,而光是讲出这个名字就让她一时忍不住公然啜泣起来。她转过身去,把脸藏在蕾丝大手帕里,我也不敢再问了。

人愈来愈多,转眼间人潮汹涌。棺材从教堂里抬出来时,挤在广场上的人一定已经上千,等于雷格纳斯大部分的居民都来了,全是王室成员。国王带着两个儿子,跟皇弟一起走在棺材后,尊敬地维持一段距离。

抬棺的人及围绕在棺材四周的人都非常古怪,我从没看过——身穿廉价西装的苍白肥胖男人,满脸雀斑的男孩,发色黄铜、脚踩细高跟鞋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非常显眼、大腿很粗的年轻女子,穿着迷你裙和紧身背心,披一袭棉质黑蕾丝披肩,摇摇晃晃跟在棺材后面,大声哭泣,近乎歇斯底里。她左右两边有人扶着,一边是满脸害怕的男人,留一抹细细小胡子,脚穿双色皮鞋;另一边是疲惫、顽强、面无表情的小个子女人,年约七十,一身黑衣。

在人群的另一端,我看见跟我略有交情的本地向导,那是位年轻子爵,伊斯特公爵的儿子,于是我朝他挤去。这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抬棺一行人正走向宫殿门口,那里停着国王的礼车和马车,而每个人都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好不容易挤到向导旁边,我问:「那是谁?那些人是谁?」

「希希。」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像哀鸣,整个人沉浸在四周的哀伤中——「希希昨晚死了!」然后,他回到自己身为向导和翻译的身分,试图恢复宜人的贵族神态,看着我,眨眼逼回泪水,说:「那些人是我们的平民。」

「那希希——?」

「她是,她生前是,他们的女儿。独生女。」尽管他非常努力,泪水还是涌入眼眶。「她真是个贴心的好女孩。总是帮母亲的忙。笑容那么甜美。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像她一样,没有人。哦,她是那么充满爱心。我们可怜的小希希!」这时他崩溃了,哭出声来。

此时国王和他的儿子与弟弟从离我们相当近的地方走过,我看见两个男孩都在哭,国王那张脸犹如岩石,显然竭尽了非人的努力才能保持平静。他那个轻微智障的弟弟神色茫然,紧紧抓着国王的手臂,像个机械人走在他身旁。

抬棺的行列后满满是人,人们往前挤,争相触摸盖在棺材上的白丝罩的边缘。「希希!希希!」众人叫道。「哦,大妈,我们也爱她!」他们叫道。「阿爸,阿爸,没有她我们该怎么办?她与天使同在了。」众人叫道。「别哭,大妈,我们爱你!我们永远都爱你!哦,希希!希希!我们可爱的女孩!」

棺材前进得很缓慢,很不顺,几乎被围在四周情绪激动的广大王族拦住,但最后还是抵达了马车和汽车所在的地方。当棺材放上那辆长长的白色灵车,每一个人的喉头都发出非人似的颤抖呻吟,贵族女性用又细又高的声音尖叫,贵族男性纷纷昏倒。穿迷你裙的女孩看似癫痫发作,口吐白沫,但恢复得相当快,被肥胖苍白男人当中的一个推上礼车。

汽车引擎发出低响,车夫赶起那些白色骏马,车队启程了,速度仍然很慢,相当于步行。人群紧跟在后。

我则回到饭店。那天晚上我得知,大雷格纳斯的大多数居民都一路尾随车队到六哩外的墓园,站在那里观礼,眼看棺材入土。整个晚上,直到深夜,都还有人三三两两回到宫殿和王室宅邸,疲惫,双脚酸痛,满脸泪痕。

接下来几天我跟那位年轻子爵谈话,他解释了我见到的这个情景是怎么回事。我原本已经了解,赫姆戈根的每一个人都有王室血统,与本国(以及他国)国王有直接亲戚关系;但我不知道的是,这里独独有一个家庭不是王室,而是平民。他们姓嘎特。

这个姓,还有嘎特太太娘家的姓,土格,《血缘之书》里完全没提。嘎特或土格家从不曾有人嫁娶过任何王室成员,连贵族也没有。他们没有「年轻英俊的王子引诱了靴匠的美丽女儿」这种家族传说。他们根本没有家族史。嘎特家人不知道祖先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落脚在这个王国已经多久。他们世代以制靴为业,但在阳光普照的赫根很少有人穿靴。嘎特先生(一如他父亲以前做过的,也一如他儿子正在学习的)为「守城王子」制作华丽的皮靴,为太后制作难看的毛毡靴,后者冬天喜欢在小肉草的草坪上带着她那几只瞌基散步。阿格比叔叔负责鞣皮,依尔丝姑姑负责把羊毛做成毡,尤莉姑婆养羊,法夫维表哥则吃太多葡萄,成天醉醺醺。长女绮绮有点野,但心地还是很好的。而希希,可爱的希希是次女,是全王国心爱的宝贝,「赫姆戈根的野花」,「平民小女孩」。

她身体向来不好。传说她爱上了年轻的弗罗帝王子,但王子当然不可能娶她。据说有人看过他们黄昏在王宫桥附近交谈,一次,或不只一次。我这位子爵显然想相信这个故事,但又觉得很难相信,因为弗罗帝王子已经出国三年,在海夫维念书。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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