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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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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她对哥哥杀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评价。

陈医生没有死。或者说,现在还没有。他凶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用呼吸机把哥哥的命运摄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里。冷血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会赢的。

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想,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杀人犯。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去,坐在妈妈身边。我认真地对她说:“妈,那个陈医生还活着。他是脑出血然后深度昏迷,他们医院的人都在尽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会我,所以我只好接着说,“你别担心妈妈,我相信陈医生不会死的,所以哥哥不会被……”

被什么呢?我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被判死刑。心里把这四个字排列好顺序想一遍,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从事情发生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快要一百个小时。妈妈病了。她一直躺在那里看着床对面的墙壁,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说话—据爸爸说,她也不怎么睡觉,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托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给妈妈打点滴,让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交替着滴落到她的身体里,客厅里的一个很旧的衣帽架被拿进来悬挂吊瓶。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只好注视着这根柔软的输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尽头却是那个一点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妈,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时,这句话我会用更柔软的语气说出来,可是现在,我也没有力气了,“我直觉很灵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术,我就是预感到他一定没事,结果还不是没事。这次也一样。你们都说我运气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运气全都拿出来给你们大家平分。”

两行很短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沿着太阳穴,就消失了。可是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那不是眼泪,不过是因为输液输得太满,所以渗漏了出来。外婆推开门,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外婆应该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吧?不,也许还有北北和郑成功。外婆冲着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外婆说:“你出来,让她睡觉,别吵她。”

外婆你真聪明。你知道妈妈现在其实跟沉睡差不多,对吧?

陈嫣坐在厨房里,就是那把妈妈平时坐的椅子上面。不过炉灶一片宁静,几个番茄放在水池旁边,却是没有一丝将要被烹饪的迹象。她在哭。并且完全不介意让我看着她哭。我站在冰箱前面,注视她的侧影,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此刻,我不会感到尴尬,因为我知道她也不会。跟那件凭空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的可怕事情比起来,所有的小情绪都会像是深秋时候的树叶,不知不觉就掉光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南音你相信吗?”她静静地说。她和我一样,已经来不及给自己说的话增添上任何意义上的语气。原来把情绪像涂颜色那样涂到自己的语言上面,也是个体力活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总不能说,我比你们谁都相信这是真的。

“肯定是搞错了。”陈嫣摇了摇头,两滴泪一前一后落在她的裤子上,“西决……他一定是不小心,他一时冲动了所以不小心……”她没注意这句话的逻辑很有问题,“只不过是意外而已,是事故,谁都不想发生的,我们可以去给那家人道歉,跟他们协商,赔钱嘛,那些警察怎么就可以把西决当成杀人犯呢?”

警察告诉我们说,哥哥自己承认了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他不肯讲他为什么那么做。

“南音,为什么呢?”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抹了一下流在下巴上的眼泪,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她哭得心满意足的错觉,“西决的脾气多好啊,他怎么可能?”

我诚实地低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并没有撒谎,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陈嫣转过脸来看着我,似乎一想到现实的问题,眼泪就暂时不流了。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来,其实这个问题每个人都问过每个人,然后每个人都回答给了每个人,“他们说要等正式判决下来了以后,他才能在看守所见我们。”

听见“看守所”三个字,她眼神躲闪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该哭了。

我似乎听见了我的手机在振动。似乎有那种类似黄蜂振翅的声音在我后脑那个方向隐隐地作祟。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自我从公安局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就把它关在了抽屉里,它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振动,几十个未接来电有一半是苏远智的,剩下的一半来自我大学的同学,以及过去高中的同学们—他们看了新闻,或者报纸吧,这些没心没肺的人,我家的电视机已经好几天没有打开过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裁决自己坐了牢——不再有接触外界信息的资格。至于打开电脑上网,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我的手机怎么可能还在振动呢?我记得我关了它,因为它橄怒了我,让我觉得那些面不改色的振动是种带着蔑视的反抗。我关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又不放心地打开,短信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的时候,我咬了咬牙,直接翻了个面把电池抠了出来。

按道理讲,它应该不会再振动了对吧?那现在这个耳边的声音——我甩甩头,挺直了脊背,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靠在冰箱上。是冰箱发出来的,没错,有时候冰箱运行起来,也有一种隐隐的“嗡嗡”声。

姐姐走进来,怀里还熟练地抱着北北,她装作没在意陈嫣通红的眼睛,跟我们说:“出来吃饭了。”声音依然元气十足,她就靠着这个声音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家之主,“街对面那家外卖店越来越不像话,放那么多油,可是没人做饭了,只好将就着。”北北不像郑成功那么乖,在姐姐怀里一本正经地挣扎着,姐姐的手臂卡住了她的腿,于是她就完全不认命地张着两只胳膊在空气里奋力地划,就像是准备跳伞。

当我坐在饭桌旁边的时候,发现我还是听得见手机振动的声音。我像是应付什么必需的礼仪那样夹了一筷子青菜,然后跟自己说:“是睡箱。”但是又不死心,只好抬起头问对面的雪碧:“你是不是把我手机里的电池装回去了,然后又开了机?”雪碧对我翻了一个白眼:“我没事闲的……”随即她认真地跟姐姐说,“我明天不去学校行吗?”“自己看着办。”姐姐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淡淡地瞪她——但是,姐姐冲人瞪眼睛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凶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像曾经那样理直气壮地活着吗?雪碧悄声道:“学校里大家都在传那张报纸嘛,都知道那是我们家的人,还好,我现在没在小学里,西决叔叔那时候总去学校接我的……”此时是小叔在说话:“那就别去了,请几天假,老师应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叔应该也有好几天没怎么讲话了,陈嫣必须要照顾北北,所以到了晚上还是会带着北北回去,但小叔就留在这里,和我们大家一起,像是我小时候那样。

妈妈总抱怨这个新家空荡荡的,现在,终于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姐姐和雪碧分享了昭昭用过的房间,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间里,这个安排刚刚好,像是什么人在做填字游戏一样,替我们添满了这间屋子—姐姐说,这屋子的风水一定是有问题的。

“外婆,”雪碧说,“明天我在家里陪着你看电视,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间我啦。”外婆安详地答非所问:“难吃。鸡肉太老了。所以客人走了,不肯在我们家吃饭。”外婆有进步,起码此刻觉得自己身处在“我们家”,不需要询问每个人“怎么称呼”了。外婆说的客人,指的是那个来家里帮妈妈输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间很小的医院的大夫。但是人家不愿意留在我们家吃饭,并不是因为鸡肉,是因为他很尴尬—他应该也不想他的同事们知道,他每天来帮我妈妈输液吧,也完全是冲着跟爸爸的交情—我们家毕竟已经变成整个龙城的医生护士心目中的敌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师的事情了。爸爸说,他接触过的律师都是负责民事诉讼的,经济方面的比较多,至于刑事方面的,只好再拜托别人帮忙介绍。姐姐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给江慧打电话。她也会帮忙的。”爸爸突然叹了口气:“要是……不说了。”

我知道“要是”的后面是什么,要是江薏姐姐没有离开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又听见了手机振动的声音,这一次很短促,像是短信的提示音。客厅里面的座机却突然响了,我跑过去接,来电显示是苏远智的手机号,我盯着这个号码愣了一下。轻轻地把听筒拎起来,就像是拎一只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只拎起来一点点,就把它放回去了。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去饭桌那里坐下。爸爸问:“谁啊?”我说:“不知道,拿起来没有人讲话。”小叔说:“这几天大家都要当心点,陌生号码就不要接了。”

苏远智不是陌生号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当爸爸聊起“律师”的时候,我想提醒爸爸,苏远智的爸爸就是律师,而且负责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装作没想起来这回事。

距离陈医生在路口飞起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夜晚加上四个整天,现在,第五个晚上来临了。经过了几个黑白颠倒的昼夜,大家终于睡了。我们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妈妈,她终于也睡着了—震惊,打击,伤心跟绝望通通被睡眠打败了。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会手挽手团结地卷土重来。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坐起来,打开抽屉—这个白色的欧式小桌子是新买的,黄铜把手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腥气。我的手机行尸走肉地躺在那里,身边的铿电池是它还没雕刻完毕的墓碑。我有点忧伤地看着它,你呀,电池都被拿出来了,你还不死心,为什么此刻还要在我耳边振动呢?

我隐约看见了我的小镇的街道。虽然没有积雪,但我确定那是我的小镇。我终于可以觉得愉快,因为只要我看见它,我就知道,快要睡着了。幼儿园的门加了一把大锁,幼儿园早就空无一人。可是卖风车的老爷爷又出现了。这么久没见,我心里突然有了乡愁。

“我以为你死了。”我在梦里讲话还真是够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时候的规矩。

他对着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身后那堵绚烂的风车的墙倒塌了。不是轰然倒塌的,是先从中间裂开一个不规则的缝隙,然后向着两边歪歪扭扭地分开,最终弹跳着散落了一地,有一个粉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正巧落在那堆浓痰上。他恶毒地看着我,骂了一句我没听清的脏话,但我知道,是诅咒。—第一次听见他讲话,原来是龙城话,而且是很老很纯正的那种腔调。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来杀掉你啊?”我冲着他嚷起来,“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不多!”

然后我又睁开了眼睛。就算是梦,我也确信那句可怕的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瞬间,我完全不觉得那是错的。心脏冷冰冰地挣扎了几下,像条被抛到案板上的鱼一样。不就是杀么,不就是死么,不就是手起刀落么?

我蜷缩了起来,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机不在我脑子里振动了,原来跟小镇老人吵架还有这样的功效。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圣诞老人;我从来都相信,那整整一面墙的风车都是送给我的,原来不过是个侵略者。原来侵略者也不过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姐姐扭开了门,〃在喊什么呀?

快点睡了。〃

她难得这么温柔,只可惜,在她温柔的语调里,手机又开始振动了。

〃姐,你过来好不好?

她掀开了我的被子,躺在我身边,搂紧了我的肩膀:“睡觉。没事的。睡着了就好了。”

“姐,我睡不着。”我熟练地钻到了她的怀里。让她的呼吸吹拂着我耳边的头发,也顺便吹拂着烙在耳膜上的手机振动声。我已经拿它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跟它示好总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着我的脊背,“什么也不要想,想什么都没有用了你懂么?你和我都得勇敢,这样全家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则的话,西决那个笨蛋怎么办啊?闭上眼睛,数数。”

“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我不相信数数有用,姐,我们都别睡了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你是说,你五天没睡觉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嘟咪了一句,似乎连清晰地发声都变得很累,“连哥哥都可以杀人,我五天不睡觉,又算什么大事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事情了。

“天哪。”空气似乎在她的喉咙里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个蠢货,当老天爷当上了瘾的家伙……这样,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咱们找医生看看,给你开一点镇定的药。”

“我才不要去医院,我才不要去找医生,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毒死我。”我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是因为我没办法在听见“医院”这个词以后还保持冷静。

她突然用力地抱紧了我,我不知道她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王八蛋。”黑暗中她的咬牙切齿更显生动,“你现在痛快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她突然无力地笑了笑,‘他总算是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可是,他怎么这么笨啊。〃

“姐,我觉得,是我的错。”我仰起脸,习惯性地去寻找她那双找不到的眼睛。

“别说傻话。”

“真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在昭昭……”我闭上眼睛,用眼前的黑暗把自己更彻底地溶解在黑暗之中,“昭昭最后那几天,你懂我的意思的,有一次,我去找她,我看见陈医生在那儿。你想既然昭昭都已经出院了,陈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病人住的地方呢……我跟你说过的,昭昭她是真的喜欢陈医生,因为陈医生救过她……”

“然后呢?”我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

“然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我原本打算不说的可是我还是说了,我是在最后的那天说的,在我们俩赶着去医院给昭昭交钱的路上……紧跟着,昭昭就死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姐,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如果我不告诉哥哥这件事,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做了?他会那么恨陈医生,除了因为他没有及时救昭昭,会不会还因为……他觉得昭昭被欺负了?姐,你说会不会呢。”

她骤然坐起来的时候带出来一阵风:“你看见他们俩在床上了吗?”

“姐!”

“你说呀,你看见了没有?你有没有证据?”

“我只是看见陈医生在那儿,我……”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我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离她的声音远一点。

她给了我一个耳光,清脆地落在我没能埋进枕头的半边脸上。可是那个瞬间,我只是微弱地对自己笑了笑,她打我,养成习惯了吧。“姐,那你呢?”我低声说,“那个时候,要不是你跟哥哥说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觉得他还会这么做么?”

“胡扯些什么,那有什么关系?”她的声音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

“有关系,如果你没告诉他那件事,如果他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其实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他心里就不会那么孤单,就不会那么喜欢昭昭,他就是太喜欢昭昭了所以才会……”

姐姐静静地说:“够了。”

她重新躺了回来,紧紧地挨着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搂住了我的脑袋搁在她胸口。我们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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