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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然不供-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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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朔
申明:本书由

 韩健是个粗壮的矮个子,一张大嘴总是笑呵呵,每天下班甚至没下班——旷工也要和他的哥儿们、姐儿们一起去筒子河滑野冰。他嗜好滑冰、擅长沉冰,脚蹬细长锃亮的冰刀往冰上一站,总是那么感觉良好,身心舒畅。一旦两脚生风,高速驰行,泥鳅般穿梭于人群中,更有御风长啸、人莫予框的快慰和自信。他的速滑是那样孔武有力、势不可生,以至当他突然矮了一珙,迅即从冰上消夫时,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仍然悠哉游地滑着,不时用倾慕中略带些困惑的眼神注视着他消失的冰面。——韩健的头露出来,水淋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副可怜无助的表情,他莽撞地一扑,随着“喀啸”的巨响,冰层又一次坍塌,他再次沉入水中。

筒子河上一片惊叫,聚在一起的人们作鸟兽散,一些技高胆大,侠义心肠的小伙子则驰向冰窑窿,欲作援手。

韩健再次从冰水里冒出,沉重、绝望地扑向结实的冰层。冰层不再坍塌了,几个小伙子把呢大衣没透水,比原来重了许多的韩健托死狗似地拖出水面,撂地冰上,撂地冰上,扶他站起来。

冷风欢来,韩健抖成一团,呢大衣上的水滴冻成冰凌,他嘴唇乌紫,牙齿打战,眼神惊恐。朋友们带他卸去铠甲,一个朋友把自己棉大衣给他披上,簇拥着他趔趔趄趄向岸边走去,脚下的冰鞋成了累赘,一走一歪,使他不得不依靠别人架着走。他的女友和其他女孩子在岸边迎接了他,关切地询问他,他仍然惊恐万状,说不出话,架着他的一朋友笑着说:“他冻傻了。”女友愤怒地瞪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同时不满地看着韩健,期待着不重新豪迈、乐观起来,难道最恰如其分的不该是以幽默的态度对待这种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人人都有可能遇到的难堪局面吗?

可韩健仍然是有点跌份地恐俱和筛糠。

“水下有……”他哆哆嗦嗦地说。“一具女尸,无头女尸。”

单立人知道“尚子河无头女气案”,已经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刑警队的那帮小伙子兴冲冲地戴帽穿大衣,奔下楼警车开出来,在院子里就把警笛开得“呜哇呜哇”叫,一溜烟地驶上大街。单立人则慢吞吞地穿上没有任何标志的蓝棉大衣,带上门回家了。他早过“不惑”之年,离“知天命”不远了。三年前从部队转业进入公安系统以后,他一步一个脚印地从派出所干到分局再到市局、户籍、治安、刑侦、预无不涉足,威风也威风过了,厌烦也厌烦过了,现在就像一般国家机关资深科员,精通本行,一丝不苟,上班来下班走,该干的干,该推的推,既无野心也不好奇,既不负责也不误事,象一部效率不高却十分可靠的老式机器,开起来运转自如,停下来—声不响。从开始发胖他就不穿警服了,老是一身的确良蓝便装,一年四季不换。烟虽没忌掉,抽得也不多,有茶喝茶,没茶白开水也行。跟谁都是和和气气,无人也不例外。没事时,除了爱按自己的胖脸之外,其它什么嗜好也没有,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阔脸单眼皮扁鼻头,与世无争,安分守己,闷斗闷脑过日,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市民形象。

他离了局机关,迎着北风费力地跟着自行车,夹在蓝灰色的人流中往家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到家,在暖和,热气腾腾的厨房掌勺烹调,然后坐在炉美美地饮餐一顿,边吃边看电视(但愿今晚别四个台一齐放破案片)。

他路过一家菜场,忽然想起家里大葱没了,便停下车,推车上便道,一对迎上来要给他的车挂牌的存车老太太说:“我进去瞅瞅就出来,一边锁上车进菜市场。他在蔬菜柜台翻拣裹着,夹着冰碴的大葱捆,邋遢的女售货员冲他吼:“不许挑!”他不管不顾,照旧细致,内行地挑着大葱,终于挑了捆茁壮,没全阕坏的大葱仍到气呼呼地瞪着他的售货员的盘上,拍着手上的泥,斤斤计较地盯秤盘星、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分沓毛票,一五一十地数给售货员,对售货员的白眼坦然自若。对一个每天触目皆是杀人放火、枪劫强奸的人来说,实可比对一个售货员的侮辱漠然视之。

单立人当晚如愿以偿地吃一大锅有肉片、白菜、土豆、粉条、大葱、大蒜的炖菜看了两小时电视授播放的京戏、便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单立人踩着点到了办公室,刚沏了杯茶坐下,主管业务的副局长就打来电话,通知他局里决定让参加“无头女尸案”的破案工作。他“嗯”了一声表示认可。放下电话又座回自己的办公桌吸吸溜溜喝茶。

穿戴齐整的青年刑警曲强推门进来找他,说自己将在破案工作中担当他的助手。单立人望了望这个见过面,但不熟悉的小伙子,宽厚地笑笑。

“要不要陪您去看看尸体?”曲强恭敬地问。

“不必了。”单立人说,“我去不如法医去有用,等看看尸检报告吧。”单立人对死尸的访恶和恐惧不亚于初学解剖的医学院学生,年轻时他的这种恐惧曾长期被纡们当作笑柄。他之所以宁肯弃分局局长的官职不当,在市局机关屈就当一个小科员可以不出现场也是一个小原因。

“小曲,”单立人对始终站着,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的曲强倚老卖老地说.“我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以后跑跑颠颠的事你就多干点,对你们年轻人也是个锻炼,有问题咱们再一起商量。”“我多干点应当的。”曲强满脸堆笑地回答,心想这位老先生真是典型的革命意志衰退,不让他退休留着干吗?

曲强接了案子本打算大干一场,现在的感觉是给窝囊住了,反倒无所事事了,尽管昨天天已经参加了破冰打劳尸体的工作,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呆着,这会儿又驾车欠了医院。

医院太平间负责人为他拉开了盛死行的大抽屉,掀开盖在死尸身上的白布,死尸静静地躺着,因为没有头。显得无动于衷、毫不羞耻。尸体皮肤紧密细腻,乳房丰满而不下垂,一望可知是一个年轻、窈窕动人的女子;可缺了头,过去美丽珍贵的身体变成一堆冷冰冰的器官的肢体。法医昨夜解剖了尸体,纵贯胸腹陪切口胡乱用线缝了起来,更使得尸体丑陋、冷酷、令人惊心动魄。曲强戚首皱眉,长时间凝视着尸体沉默不语,最后示意把尸体盖上,垂头出了太平间,开车驶过树木光秃,行人稀少,寒劲吹的大街回局时,他脑海里总闪着一漂亮长发女人在阳光中左顾右盼、嫣然而笑的头,犹如电视里洗发精广告上的那个女人。

尸检报告午饭前就送到了单立人的办公桌上,可他一直到吃完午饭,睡好午觉、下午上班时间到了才开始看,然后匆匆去会议室参加有局领导、刑侦、法医各方面专家到场的案情分析会。根据法医对尸体骨骼的爱克斯光透视和乳腺一切片检验以皮肤外观的观察,推断死者应是二十五至三十周岁的妇女,尚未生育;实颈部断面系死后伤,全身各部位完好无外力打击及脏器致命损坏;胃内容空虚,无药物中毒现象;尸体腐败程度属早期时综上所述,可以确认这是一起杀人分尸的恶性案件,很可能是先击打被害人头部致死,然后断头移行灭迹。专家意见认为,考虑到现在正值隆冬,气温、水温均为全年最低期,且断头时大部分血液已流失,尸体不易腐败,不能按常规推断死亡时间为近期。相反,因尸体在封固的冰层下面飘浮,去冬上冻之际应视为杀人抛尸日期的最大可能。

关于杀人第一现场在哪儿的问题,专家认为,从尸体不易搬远等因素看,应假定为市,不排除筒子河周围灌木地带,虽然刑警针对筒子河周围地带的勤查一无所获。

局领导问老单有什么看法生老单表示同意诸位专家的分析。“没什么说的了,现在应该动员各区公安分局和派出所,在全市范围排失踪女人,查明死者身份,同时继续组织人力在筒子河打捞死尸脑袋。”

“您怎么能断定死者就是本市失踪者。”曲强问,“死者一丝不挂,怎么能看她是哪儿人?”

老单闭着眼皮说:“正因为无法断定她是哪里人,所以只能先从本市查起总不能从海南岛查。”

散会回到办公室,老单对曲强说:“通报各分局、派出所的事就劳你去办了。”然后拎上包回家了。

其后几天,曲强没白天没黑夜地忙,跑遍了十个分局,一百个派出所,《日报》、《晚报》,腿遛细了,轮胎放了炮,抽烟抽紫了嘴唇,熬夜熬红了眼睛奇…_…書……*……网…QISuu。cOm,终于搞出一份厚达数百页多名一时去向不明的年轻女子详细报告。他去办公室找老单的时间是十七点过五分,老单已经准时下班不在了。曲强到局值班室查出老单家所在胡同的传呼电话、打过去,那边一个大嗓门娘儿们接了电话,毫不客气地告诉曲强,她也到下班的点了,“不管传。”曲强说自己是公安局的,那娘们说:“政治局的也不行,到点了就是到点了,这是制度!”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曲强奔出大楼,开上警车直杵单家。到了胡同口,拉响警笛,横冲直开过去。

老单正在家喝酒,和女工呕气,上高一的女儿期中考试不及格,用攒的零钱去了趟兴城,海边上逛了几天,海没跳又回来了。这时,她正一副受尽虐待为自己的民主权利斗争不一切的毅然决然相,同老单相持着。曲强进来看到的是脸红脖子粗,没好气的老单。曲强也没好气,特别是听到老单说:“歉急事还找到家里来,上班的时候怎么不办?”

曲强呼看气把那厚厚一叠报告从公文包拿出,放杯盘狼藉的桌上那还算干净的一角。

“这是您要的本市失踪女人的名单的情况简介。我五点整去办公室找您,您已经不在了。”

“你要五点整去找我,肯定会在办公室门口遇到我,也许你表慢了五分钟。”老单托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单,只看到第一页第一个人名就火了。这正是他的女儿。他斜眼看看旁坐着、表情坚决地大口吃饭的女儿,把名单撂也。

“这名单范围太广,你再重新核实一遍,不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寥寥数语,使曲强几天几夜的辛苦前功尽弃。

“您认为我这个名单搞不好?”

“水分太大,要挤干,拧干,象拧手巾一样。这么广的面,我们怎么能有效地抓住重点?我和你都不是三头六臂。”

看到曲强不吭声,老单又说:“你也不要傻干,事必躬亲,打几个电话叫他们派出所去查,否则人没查出来,我们先累死了。”老单把一脸服的曲强送出门。暮色里,胡同里的闲人,孩子都聚在闪着灯的警车,默默、好奇地看着出来的曲强和老单。“以后到我这儿来不要转灯拉笛摆阵势,唯恐嘞人不知道这儿住着个警察。”“我觉得您用不着隐瞒自职业”曲强边上车边说,“又不是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职业。”

没等老单再开口,曲强一踩油门开车走了。

曲强又开始驱车往一个一个分局、一个一个派出所跑,甚至直接到失踪者家里调查生通宵达旦地坐在办公室里把那些失而复返,有了下落的年轻女子一一从名单上划掉。

这期间,东北发生了一起特大持枪杀人案,三名凶潜逃本市,刑警队全部动员,在武警部队的配合下巡查全市大街小巷所有旅馆,拉网搜捕。看到同事们每天荷枪实弹、耀武扬威地挤池巡逻车出动,战果累累,擒获颇丰(一些鼠窃狗盗之徒纷纷落网),曲强暗暗羡慕,深为自己枯躁之味的文牍工作苦恼。他当警察是想轰轰烈烈干一场,可不是为了每天坐在屋里演算加减法。曲强桌上的名单薄了下去,最后只剩不到十页,被证明确有失踪可能的仅有五人,名列榜道的是川湘餐厅二十六岁的女服务员刘丽珠。刘丽珠,女、二十六周岁,高中文化程度,已婚,家住东城豆芽胡同七号屋。据其娘家,夫家人陈述:去年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六时许,刘从娘家蚊鸡胡同68号吃完晚饭出去,声称回豆芽胡同丈夫家,结果一去不返。二日后,其任北海去刘娘家查询,不得要领,旋去川湘餐厅打听,川湘餐厅经理称刘已二日未来上班。至此,刘的家属感到惊慌,即向当地派出所和声局铬安作了报告,月二十七日又在日报登了寻人启事、并向所有亲朋友处写信询问,然而一直杳无音信。

单立人仔细看了其余四人的简介,放下名单,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曲强,开口说:“没有什么讨巧的办法了,走吧,咱们挨个拜访这几家人去吧。”豆芽胡同位于老城区,房子还是前清时期的旧房,有些颓败,只是并不妨碍主人屋里设置新式家具和各种电器,刘丽珠家就是这样一个外拙内秀、家具电器堆得转不开身,透着幸福富裕气氛的小屋。她丈夫任北海是市电讯局才华横溢,很有前程的年轻副师,相貌英俊,举止潇洒,待客得体,但曲强仍对他印象不好,不能说是嫉妒他的得天独厚,应该说对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理应流露的悲痛不满。

他们是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陪同下来到刘家的。任北海接到派出所的通知,专门请了假在家里等他们。

老单一进门就津津有味地看起墙上,写子台、床头柜——

无处不在的一个漂亮女人的各个侧面,各种媚笑的彩色照片。

“这就是你媳妇?”“是的。”任北海眼中悲戚顿生。

“长得不赖。”老单赞赏地冲小伙子点点头。“这样美丽的头颅简直可以当艺术品收藏了。”

任北海面加死灰:“您什么意思?”

老单同情地看看小伙子:“是的,她瓜被人割走了我们那儿只有一具身子,当然,不一定是你媳妇,最好不是,这需要我们核实——在你的帮助下。坐吧。”

大家坐下来,开始由曲强问了些任北海本人一般情况,接着转入刘丽珠情况的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三年前。”“怎么认识的?经人介绍?”

“不,自由恋爱,自己认识的,去餐厅吃饭认识的——她总是额外多给我上一道莱。”

“有意思,她对所有顾客都这么热情?”

“当然不,那样她们餐厅女破产不可,这种小恩小惠只施于她们喜欢,中意或者有用的人。”

刘丽珠喜欢结识人?

“这大概是她的职业特点使然我并不觉得孟浪、轻孚、实际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落落大方,温柔体贴。”

“可在意会,如果也有人让我花一份钱吃双份菜的话。”

任北海不吭声了,曲强再来,他也不作答,显然曲强的揶揄惹恼了他。老单插嘴问:“你们婚后感情怎么样?”

任北海低着头,点着支烟,仰起脸:“不错。”

“当然,”老单由衷地说,“基础牢固嘛。”

“是牢固,”任北海傲慢地说,“可不是建筑在一道块儿八毛的炒肉丝上。”老单没理会任北海话里的挑衅味道,说:“你能不能给我们形容一下刘丽珠什么样?具体一些。”“我很难表达得准确、客观,我不是搞文学的,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最好你们自己己看照片。”

“我不是指照片那样的,我是要不穿衣眼、光身子的时候是什么样,您不会有裸体照片吧?”

“你打听她光身子什么样干嘛?这跟你的工作,人民警察从事高尚、光荣的工作有什么关系?”任北海已经不仅仅不愉快,几乎有些气愤了。“这话要从大林嘴里说出我倒不奇怪。”

“大林是谁?”老单好奇地问。

任北海鄙夷一挥手:“邻居的一个小流氓,专干扒女刨女,女澡堂的匀当。”曲强闻言脸红了,正要驳斥住北海几句,老单用目光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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