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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叹-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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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口爆炸,这种行为正在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聚集,庞大的人群正日以继夜向河边赶来。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白始至终依傍着恒河,实际上是毕其一生不留任何余地地糟影故亘河。我忿恨地想,早年恒河还清,尚能照见人脸的时候,人们至少还会懂得一一点羞耻吧,现在在恒河眼中,这群每天早晨破衣烂衫地一个劲)曰卜污一,长时间拥塞在河边等死,死了后还要把生命的残渣丢在河水中飘荡、炫耀的人,到底算提川.么?我知谊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个天天被河水洗涤的民族多么千净,一个在晨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多么具有诗意,而一种古老的文明习惯又多么需要尊重。这止如一直有人劝我,写得轻松愉快一点吧,别共闭吕么较劲、那么沉重。对这一切解释和劝说我全然拒绝。今后哪怕有千条理由让我来说几句“恒河晨浴”的美丽,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应,良知不答应。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落后的风俗,而是一场人类的悲剧,因此不能不较劲,不能不沉重。

恶浊的烟尘全都融人了晨雾,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托出一轮旭日,没有耀眼的光亮,只是安静上升。我看着旭日暗想,对人类,它还有多少耐心?

阳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只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风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韩国女子,而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l 估计是一个华侨.不知来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作出了决绝的选择?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我们心里都在呼喊:回去吧,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瓦拉纳西,夜宿TajC 朋ge 、旅馆

菩提树和润窟

到了瓦拉纳西,朝北拐向尼泊尔已经很方便。但在鹿野苑产生了一个愿望,很想再东行二百多公里,去看看那棵菩提树。菩提树的所在叫菩提迎耶,理所当然也是一座圣城。

我当然知道现在能看到的菩提树已不是两干五百多年前的那一棵,但地点应该不错。

更重要的是,我想走一走释迹牟尼悟道后走向讲坛的这条路。二百多公里,他走了多久?草树田禾早已改样,但山丘巨石不会大变,估计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受。从瓦拉纳西到菩提迎耶,先走一条东南方向的路,临近菩提趣耶时再往东转。出发前向过当地司机,说开车需要十一个小时。二百多公里需要十一小时?这会是一条什么路?

待到开出去才明白,那实在是一个极端艰难的行程。窄路,全是坑坑洼洼,车子一动就疯狂颠簸,但获得颠簸的机会很少,因为前后左右全被各色严重超载的货车堵住。

好不容易爬到稍稍空疏的地方.立即冒出大批乞丐狠命地敲我们的车窗。荒村萧疏、黄尘满天,转眼一看,几个一丝不挂的男子脸无表情地在路边疾行,这是当地另一种宗教的信徒,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并不是时髦的游戏。幸好,向东一拐快到菩提边耶的时候,由于脱离了交通干道,一切好了起来。路像路,树像树,田像田,我们一阵轻松,直奔而去。

菩提迎耶很热闹,世界各地的朝圣者摩肩接踵。满街都是销售佛教文物的小摊,其中比较有价值的大多来自西藏。很多欧美人士披着架装、光着头、握着佛珠在街上晃悠,看起来非常有趣。

且慢东张西望,先去大菩提寺(M 曲a 肠dhi )。脱鞋处离寺门还有一段距离,需要走过一段马路,多数人脱鞋穿袜而行,少数人完全赤脚,我想在这里还是赤脚为好,便把鞋袜一起脱了,向寺门走去。

进寺门有台阶向_匕迎面便是气势不凡的大菩提寺主体建筑。这个建筑现在一色净灰。直线斜上,雕饰精雅,如一座稳健挺拔的柱形方台。门户上方,一排古朴的佛像,进得内殿,则是一尊金佛。

我在金佛前即拜如仪,然后出门绕寺而行,在后面看到了那棵菩提树。

菩提树巨大茂盛,树盖直径近二十米,树干上有金饰,树下有两层围栏,里里夕砂卜坐满了虔诚的人。内层有考究的石围柱,里边只能坐二十来人。佛教本性安静,这里也不存在任何争挤。我与李辉刁、姐在石围栏门口看,居然正多子有两个空位,便走进去坐了下来。我闭上眼,回想着佛祖在这里参悟的几项要谛,心头立即变得清净。

站起身出来,编导张力、樊庆元要我对着镜头说几句话。我说:“天下大地,平而无偏,但在智能的发射上并不均匀。往往只有几个块面,甚至几一个小点,决定着世界上才反多人的思维。这儿,我们脚下,就是这样一个点。”现在这棵菩提树虽然只有几百年历史,却与释迩牟尼悟道的那一棵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当年已有僧侣留下树种,代代移植,也有谱系,这一棵的树种来自斯里兰卡。对此我没有见到可靠资料,无法在笔下肯定。我想,只要是这布弓也方,这样一棵菩提树.已经足够。

以上所说都是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离开大菩提寺时还到寺院办公室提出了一个申请,希望能拜见住持。寺院办公室问清了我们一行的情况,立即答应,并打陡了今天早晨,因此今天很早又赶到大菩提寺来了。

住持还年轻,叫帕拉亚先尔(R 司no sheel ) ,是个大喇嘛,受过高等教育。问他当初为何阪依佛教,他说一读佛经觉得每一句都能装到心里,不像以前接触过的另一个宗教,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人怎么也读不进它的经典。他说这些年佛教在印度的重新兴盛是必然的,因为佛教本身没有犯什么错,它的衰落是拐明人的原因。说到他为什么如此J 决速地接见我们,他说当然是因为法显和玄类。他们一千多年前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对这里的描述句句如实,也成了我们重温菩提迎耶当年盛况的根据。他说,总之,中国对佛教太重要。

告别住持后,我们继续回溯释逸牟尼的精神历程,去寻找他悟道之前苦修多年的那个地方。据佛教史料记载,那儿似乎有一个树林,又说是一个山坡。幸好有当地人带路,我们的车队歪歪扭扭地驶进了一个由密密层层的苇草和乔木组成的树林。这种苇草很像台湾阳明山公路边的那一种,但.这里没有公路,只有人们从苇草中踩出来的一条依稀通道。开了很久,我们者山育点害怕了,终于开到了一个开阔地,眼前一堵峭壁,有山道可上。

我领头攀登,却发现山道边黑乎乎地葡旬着一些躯体,仔细一看竟是大量伤残的乞丐,只有骨碌碌的双眼表明他们还保存着生命。

当凄惨组成一条道路,也就变成恐怖,只得闭目塞听,快步向前。

在无路可走处,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岩洞。弯腰进人,只见四尊佛像,其中一尊在别处见过,是骨瘦如柴的释迎牟尼在这里苦修时的造像。佛像燃灯,由四位喇嘛守护着。

钻出山洞,眼前是茫茫大地。我想,当年释逛牟尼一定是天天逼视着这片大地,然后再扶着这些岩石下山的。山下,菩提树下,一种即将成熟的精神果实正等着他。我转身招呼李辉一起下山,守护洞窟的一位喇嘛追出来对李辉说:“下山后赶快离开这里,附近有很多持枪的土匪!〃

我听了心里一惊,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想:宗教的起因,可能是对身边苦难的直接反应,但一旦产生便天高地阔,不再受一时一地的限制,因此也无法具体地整治一时一地。你看悠悠两千五百多年,佛祖思虑重重的这条道路,究竟有多少进步?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卞二日,印度菩提迎邓,夜宿Asoka (阿育王)旅馆

告别阿育王

守护释迦牟尼苦修洞窟的喇嘛一再叮嘱我们赶快离开,我们一看地图,干脆再去一个佛教重地,现在叫巴特那,佛教典籍中一再提及的华氏城。

释迦牟尼时代那里已经是一个小王国,叫波叱厘子。阿育王把它定为首都,很长时期内,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弘佛决定荀液这里作出。为此,法显和玄类也都来拜访过。从巴特那北行,可以进人尼泊尔。好,那我们就选定这一条路。

这些天来,自从我们由新德里出发,行路又越来越艰难了。开头还好一点,从斋浦尔到阿格拉就开始不行了,再到坎普尔、瓦拉纳西,越来越糟糕。瓦拉纳西往东简直不能走了,巴特那达到顶峰。

这次不再是提防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那条目前全世界最危险的道路上国际恐沛集团的出没,也不是担心巴基斯坦南方省份土匪的拦劫,而是彻底领受了一种未被有效管理的贫困社会必然喷涌出来的巨大混乱和恐怖。一天二十四小时,路上始终拥塞着逃难般的狂流。严重超载的卡车和客车,车顶上站满了人,车窗外面还攀着人,尖声鸣着喇叭力图通过,但早已塞得里外三层,怎么也娜动不得。

夹在这些车辆中间的,是驴车、自行车、牛群、蹦蹦车、闲汉、小贩、乞丐和一丝不挂的裸行者,全都灰污满身。

窄窄一条路,不知什么年代修的,女升象刚刚经历地壳变动,永远是大坑接小坑。没走几步就见到一辆四轮朝天的翻车,一路翻过去,像是在开翻车博览会。但没有救助者和围观者,大家早就看腻了。

在这样一条路上行车,必须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开出去就是十几个小时,半路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饭。大家全都饿得头昏脑涨,但最麻烦的还是上厕所。沿途哪里有厕所啊,以前在沙摸、田野还能勉强随地解决,而这里永远是人潮汹涌。只能滴水不进,偶尔见到远处一片萎黄的玉米地,几位小姐、女士便疯了般地飞奔而去。不仅沿途不能吃饭,旅馆里的饮食也完全不能相信。李辉去参观了一家据说是最大的乳品厂回来之后,发誓不再喝一口这里的牛奶。平日只在旅馆吃饭的队员们绝大多数肚子都出了问题,有的还高烧不退。因此队里严格规定,只准吃几样东西,连在旅馆刷牙时,也不准用这里的自来水漱口,一人一小杯纯净水。但这里买的纯净水,细细一看有不少浮游物,于是只得到处寻找“依云”之类国际牌号。到后来,队员们惟一能放心吃的只有两样东西:带壳的煮鸡蛋和带壳花生。

行车十几小时,又必须让开白天的访问时间,那么大半时间只能是夜间行驶。夜间,闲汉和自行车少了,超载的一卡车却比白天更多,它们大多没有尾灯,迎头开来时必以强光灯照得你睁不开眼,而且往往只开一盏,完全无法判断这是它的去孩丁还是右灯。冷不防,横里还会蹿出几辆驴车。

因此,其间的险情密如牛毛,几位司机熬过了荒漠、冲过了沙暴、闯过了险区,现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张。对讲机声声急呼,所有的人都憋住了气,睁大了眼,浸透了汗,看佛祖如何保佑我们步步为营,穿越新的难关。

在此,我又一次感念起眼前这批握着驾驶盘的伙伴。没有他们,就不可能有电视拍摄,也不可能有我的文化考察,因此必须写下刊邪1 的名字了。队长郭没坚持开车,有时还开头车探路,在又叔井机里指挥,把嗓子也喊哑了;另一位出色的指挥者是马大立,我们此行数万公里的路面大多数由他一公里一公里地开辟着,他的助手欧阳少辉也功不可没;陈吉勇押尾车,不仅需要察看车队后方的情况,还要统观车队整体状态。我坐的四号车由李兆波驾驶,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日日夜夜的生死与共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前面的三一号车的驾驶员是王峥,一个能说一口地道北京话的香港人,以快乐的性情让大家高兴。除他们之夕卜,崖国贤和谢迎也驾了很长时间的车。我们一行中好几位小姐都是驾车好手,但早就规定,绝不让她们碰驾驶盘,她们百般无奈,就当起了“副驾驶”,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前座上,手持对讲机指挥后面的车辆。节目主持人李辉刁、姐一来就在三号车上指挥四号、五号车,用语的果断、准确立即能让人判断她本人的驾驶水平。刘星光刁、姐在车队越过最危险区域的那晚没放下过对讲机,前面路上的一切险情都是靠她一句句描述的。赵维小姐虽然发号施令不多,却也总是平稳而及时地告诉尾车该怎么行驶。结果,半夜到达住地,所有的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步履跳姗地搬运行李。

今晚到巴特那,进城后更开不动车。好不容易寸寸尺尺地挪到了一家旅馆,胡乱吃了一点什么便倒在床上。刚要合眼又不能,嗡嗡嗡地蚊子成阵,顺手就拍死二十几个,满墙血迹,听见隔壁也在拍。

忽然一条狗叫了,一条条全叫起来,到最后,我相信全城的狗都叫了,一片凄烈,撕肝裂胆。

完全没法睡了,便起身坐在黑暗中想,这些天的经历实在终生难忘。在埃及的尼罗河边已经觉得不行了,没想到后来还看到了伊拉克和伊朗。但与这儿一比,伊朗简直是天堂。伊拉克再糟糕,至少还有宽阔平整的道路可走,于净火烫的大饼可吃,但在这里看见的,只是三个极端:极端的贫困、极端的混乱、极端的肮脏。潇动准相信这是-闷别个有人管理的社会,那些热热闹闹地选出来的官.员们不知在忙什么。

我真诚地希望,眼中所见只是一些外层。我也知道,印度在有些领域(如电脑软件)发展很快,印度的富人也不少。但自身的经历却又告诉我们,街边路头的景象往往比数据、报告更能反映一个社会普通民众的生活本相。何况,我们这次并没有故意地深人僻远地区,而是横穿了号称富饶的整个北印度,面对的是声名显赫的恒河平原。这个阿育王的首府一定有很多文化遗迹,但一看行路情况已经使我们有点害怕,只怕沾污了对神圣之地的印象。那京拟寸不起了,伟大的阿育王,我们明天只好别你而去,去尼泊尔。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目,印度巴特那,夜宿cha 。 kya 旅馆

尼泊尔

车轮前的泥人

从印度到尼泊尔的出人关日,办手续的时间花费了整整七个半小时。

旬冷边关都有不同的景象。问样是印度,与巴基斯坦接壤处摆尽了国威,但与尼泊尔就不同了,来来往往挺随便,只是苦了我们第三国的人。

这儿是一条摊贩密集的拥挤街道。路西跨过污水塘和垃圾堆,有一溜杂货铺和油饼摊,其中一家杂货铺隔壁是一间破旧的水泥搭建,近似二十几年前中国一些城市工人住宅区的公用电话棚,上面用彩色的英文字写着:印度移民局。再过去几步又有一棚,更小一点,上写,印度海关。

进去有点困难,因为有两个成年男人在海关墙头小便,又有一家人坐在移民局门口的地上吃饭。我看了一下这家.人吃饭的情景:刚检来的破报纸上放着几片买来的油饼,大人小孩用手撕下一角,沾着一撮咖哩往嘴里塞。地方太狭窄,因此进移民局必须跨过他们的肩膀,而且一脚下去黄尘二尺,厚厚地洒落在他们的油饼和咖哩_七,但他们倒不在乎。

不知道这样的小棚里为什么会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印度办完了,过几步办尼泊尔人关手续,时间更长。我们的车没地方停,就停在对面路边的摊贩堆里,把几个摊贩挤走了。

路上灰尘之大,你站几分钟就能抖出一身烟雾。很多行人戴着蓝色的口罩,可见他书1 也不愿吸食灰尘,但所有的口罩都已变成蓝黑色,还泛着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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