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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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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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