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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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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
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
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
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
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
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
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
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
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
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
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
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
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龟、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
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
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龟,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
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
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
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
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龟,
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
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
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
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
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
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
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
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
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
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
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
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
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
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
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
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
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
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
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
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
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
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
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
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
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
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
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
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
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
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
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
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
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
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
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
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
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
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
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
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
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
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
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
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
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
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
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
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
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
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
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
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
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
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
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
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
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
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
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
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
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
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
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
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
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
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
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
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
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
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
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
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
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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