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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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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他满脸通红地摆着手,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警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懂了一个词,一个关键的词:营业执照。
他傻了,他用两只手咝啦咝啦地搓着裤腿,舌头在嘴里无谓地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旁边的那个画家站起来,对警察说了一串的话。画家的英文远没有警察的流利,可是杨阳却听懂了每一个字。画家说:这是我的先生,我们用的是一张执照,我画画,他帮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画上的。警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说好美丽的画,好美丽的印章,就走了。
杨阳这才看清,宽檐草帽之下的那张脸,是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有一张宽阔的大脸,皮肤黝黑,两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喷涌着阳光。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健康的女人了。杨阳心想。
“谢谢你,真的。”杨阳说了,又觉得这话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场合里使用过,难免有些轻贱了,却一时又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只好望着女人呵呵地傻笑。
“没什么,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女人说。
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杨阳的心沉了一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幅国画,是画乞丐的,上面的题词是:谁不吃饭?谁不讨饭?只不过弄几个花样番番。那时他虽然还很小,却也一下子被谋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千里万里漂洋过海地来到加拿大,他竟会沦落到街上卖艺的地步,和那画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了。
“脸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实,这个钱还是蛮好挣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班。夏天的时候把一年的钱挣下了,然后,另外三个季节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话逗笑了,乌沉沉的脸就晴了些起来,说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养活了,哪还有什么理想呢。就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叫向前。他暗暗叫绝,心想这样的女人,当然该是这样的名字。就说我有一块绝好的鸡血石,不是这些个糊弄人的假玩艺儿,改天我找出来,给你刻个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辞,露出一脸欢欣的样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真是漂亮,还正想跟你学雕刻呢。”
两人就坐下来等生意。杨阳拿出一条细细的磨刀石来,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从画袋里掏出一本旧书看了起来。杨阳瞥了一眼,那书名是《废墟》。只见向前蹙着眉心的紧张样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向前问你笑什么?杨阳说没什么,我只是奇怪现在还有人看小说。向前说其实我也不爱看小说,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说。杨阳问何以见得?向前说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说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吧。杨阳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我熟悉里边的每一个章节——那是我写的。向前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人流就渐渐地浓稠起来,有人过来坐到向前的摊子前,要画肖像。也有人走到杨阳跟前,看他开雕印章。看了一会儿,杨阳就有了第一个顾客。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么也不要,就是要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杨阳也不敢得罪,谁知道会不会聊成客户呢?其实那天的生意并不是太忙,却因杨阳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竟连中午饭也来不及吃。直忙到擦黑,才喘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那卷又黏又脏的零票,数了数,竟有一百六十多元。开始以为自己数错了,便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数,脸上就忍不住绽开阔阔的一朵笑来。收了摊子,和向前约好了明天见,就站在街角等小灯——小灯下午去钢琴老师那里接苏西,接完了苏西就顺便把他捎回家去。
杨阳进了车,就看见苏西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便问小灯怎么回事?小灯哼了一声,说问你的宝贝女儿。苏西不说话,鼻子一抽,眼泪又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砸得杨阳心里到处都是洞眼。见小灯一脸怒气,也不敢去哄苏西,只问到底怎么了?小灯说老师用英文教琴,她听不懂,就不听了,一个下午坐在地上看小人书。杨阳说她刚到一个新地方,还摸不着北呢。小灯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要唱白脸。下星期我跟着去上课,看她敢不敢那样。那是交了学费的,你以为呢?
杨阳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厚厚一沓的零票来,说在这儿呢,学费。没想到钱挣得还挺容易的。小灯乜斜着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杨阳乘势将手伸过去,捏了捏小灯的肩膀,顿了一顿,才说:“小灯你放松点,别一根弦老绷得那么紧,断了怎么收拾?”小灯呸了一口,说你是干什么的?断了你得包我一辈子。脸色才渐渐地松泛了下来。
“杨阳,我的小说,那篇讲过年的,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刚刚接到信,寄到系里的。”小灯说。
杨阳哦了一声,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东西咕咚地泛涌上来,是惊喜,又不完全是惊喜。小灯和他说过想用英文写作,他从来没有拿她当真过。没想到她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上了《纽约客》这样的杂志。
而他自己呢?他却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发表过一个字了。
2002年11月2日 多伦多
小灯很早就和杨阳分房睡了,开始时是因为失眠,后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失眠了。
刚开始时,是小灯怕夜里翻身吵醒杨阳,就央求杨阳去另一个房间睡觉。杨阳有些不情愿,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小灯的床上多赖一会儿。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也总会发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抗议声。后来这些抗议声渐渐地低落下来,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背景杂音。再后来,一到睡觉的时间,不用小灯催促,杨阳就主动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当小灯意识到这种转变时,局势已经进入了一个惯性的旋流。其实,如果小灯那时愿意伸一伸手,她还是有能力来逆转那样的旋流的。可是小灯不肯伸手。伸手不是小灯做人的姿态,从来不是。
于是小灯和杨阳就一直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居着。
小灯的神经是在吃晚饭的时节里就开始绷紧起来的。暮色将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睡眠,当然,那渐渐向睡眠趋进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的意识始终像一头警醒的豹子,远远地匍匐着,万分警惕地注视着那片属于睡眠的黑暗之地。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向睡眠俯冲过去,却总在和睡眠一线之隔的地方被她的意识捕捉回来。在身体和意识一个又一个回合的交战中,曙色就渐渐舔白了窗帘,她便开始等待着同样的循环,在另一个白天黑夜的交替中进行。愈演愈烈的失眠状态,使她再也无法承受繁重的课程,所以在即将得到博士学位的前一年,她终于决定退学。
今天小灯在凌晨时分终于进入了朦胧的睡眠状态。小灯的睡眠浅薄得如同一层稀稀地漂浮在水面的油迹,任何一阵细微的风吹草动,就能将油迹刮散,裸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意识河床。在这样浅薄的睡眠中,小灯隐约听见了一些脚步声和一些水声。那脚步声和水声都被紧紧地包裹压抑着的,轻微得如同灰尘被风刮过地板。后来,小灯就听见了一些嗡嗡的声响,那嗡嗡的声响穿过墙壁的阻隔,在她的耳膜上抚摸震颤着,轻柔,酥麻,温暖,令人昏昏欲睡。睡意的油迹又开始在意识表层聚集起来。
蜜蜂,那是蜜蜂的翅膀。小灯想。
油菜花,一直黄到天边的油菜花。一个年轻的女人,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女式自行车,在这样的乡野路上走着。蜜蜂擦着她的头发飞过,满天都是嘤嗡的翅膀震颤。女人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偏着身子,膝盖上放着一个竹篮。
追过去,追过去,看一看那个女孩的脸。
小灯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可是正当小灯马上就要追上女孩的时候,她突然醒了。油菜花骤然凋零,蜜蜂纷纷坠地,女人和孩子隐入一片黑暗。
不,那不是蜜蜂。那是杨阳用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小灯突然明白过来。
今天,是杨阳中文艺术学校的开业典礼。
其实,杨阳在两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中文学校。只是最近,他的中文学校才和向前的绘画班合并成为向阳中文艺术学校。杨阳和向前的联合学校已经运行了三个月,之所以把开业典礼放在三个月之后,是因为杨阳想试运作一段时间再正式对外公布。“我们磨合得还不错。”杨阳对小灯说。磨合这个词像千层饼一样有着复杂丰富的结构和内涵,小灯切入的不一定是杨阳寓意的那个层面。
分摊房租水电费用之后可以节省开支。彼此的学生资源可以共享。一个人度假的时候至少另一个人还可以维持学校开张。
杨阳是这样对小灯解释他的合并主张的。
小灯也信,也不信。
这时候传来轰隆轰隆的一阵闷响,仿佛是一发发的炮弹,正从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炮筒里射出,在她的房角爆炸开来。房子抖了几抖,窗玻璃嘤嘤嗡嗡地震颤起来。小灯知道那是杨阳在启动他的汽车。杨阳小心翼翼地压抑了一切属于他自己的声响,可是杨阳无法控制他那辆将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个星期坏了,却一直没有时间去修。听着轰隆的声响渐渐地远去,化为街音的一部分,小灯知道杨阳的车正拖着一尾的轻烟,碾压着一街色彩斑斓的落叶绝尘而去。小灯甚至隐隐看见了杨阳脸上的急切。
也许,现在,他已经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约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她会接过他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捧上一杯滚烫的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好吗?”她问他。
再过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她会把他推到媒体的闪光灯下,介绍说:“这位就是杨阳,著名汉学家,小说家,向阳中文艺术学校的校长。”迎门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摆满了他的各样著作。当她向众人介绍他时,语气也许有些夸张急切,带着遮掩不住的热切取悦。但是她灿烂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备和怀疑。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成为她的地基她的内容她的实体,而她,只不过是从他身上折射过来的一缕光亮。
然后是讲话。各式各样头面人物,校长的,老师的,家长的,学生的。然后是宣读贺词。然后他和她会站在摆满了鲜花贺卡的大厅里,和各式各样的来宾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会充盈着大小中文报刊的社区版面。
等到所有的来宾都散了,他和她就会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说哦,终于过去了。她会问他,你,饿了吗?我请你,去唐人街那家新开的越南馆子吃午饭。
想到这里,小灯觉得有一条长满了毛刺的多脚青虫,正缓缓地蠕爬过她的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麻痒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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