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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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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地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
  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恃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哀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雕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最优美的体现。
  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奔放的奔放的自由! 。。

扶桑 4(7)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槃;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涨,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
  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两人不想跟她啰唆,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
  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唯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没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儿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
  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
  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
  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扶桑 4(8)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
  ……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
  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
  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
  这里只有香片、乌龙。
  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儿:你再好好看看我!
  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
  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
  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
  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
  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
  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
  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标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中国妓女与白人贵族少年的凄美爱情:扶桑 作者:严歌苓


《扶桑》内容简介
严歌苓获奖作品之一,讲述了中国*扶桑,在一个世纪前的美国旧金山,与白人贵族少年的凄美爱情。扶桑在20岁时被拐卖到旧金山,并与已经成了江洋大盗的“丈夫”相遇,彼此不知情。最终“丈夫”为了维护“*”的尊严,甘心为警方所俘,俩人在死刑场上举行了婚礼。其间,她与贵族少年的爱情断断续续,重生的美丽在烧杀抢掠和命运飘摇中一次次惨烈地展露……
  这部小说从初版至今已经十几年了,经过无数读者的品评,再版多次,业界和市场都给予充分认可,每一次再版得到的评价均是:小说不仅不过时,并且越看越有生命力。
  本次新星出版的严歌苓小说系列是精选,特将这个故事作为其代表作品选入。除了代表其文学上的成熟外,《扶桑》的出版历程还代表了作者创作上的坚持,这部作品起初被代理人和出版社搁置3年,严歌苓坚持不按商业化的建议去修改,定稿3年后在台湾和美国都获奖,这才得以正式出版。据悉,《扶桑》也有望被改编成电影。
  贩夫走卒 江洋大盗
  * 老鸨
  警察 绅士 少妇
  白人孩童与贵族
  长辫子华工与善心修女
  三教九流会聚一处
  为上世纪初一段乱世爱情
  做龙争虎斗的热闹布景
  多年来不同国家的多位电影工作者对这个故事表示出极大兴趣,有女导演称这部小说是“当了导演最应该拍的故事”
  

扶桑 1(1)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颌,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
  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形只会给人看成东方情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
  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娼妓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阴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唯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兰花苞。别急,我会给你机会展露它们。你毕竟不像活在1890到1940年间那个女人,住企李街129号,靠展览她的三寸金莲挣生计。每天有几千游客肃穆地在她门口缓缓移动,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样给平整地折向脚心。他们多半从已有斯文的东部来,也有的从大西洋彼岸来,专门来参拜这活生生躯体上的一个古老末梢。他们从那脚的腐臭与退化中,从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
  我已经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个二十岁的*,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中的一个。你登上这遍地黄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洞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夏天,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巷里,某个笼格般的窗内站着个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个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从广东沿海一带来的,因此你的售价比“阿珠”、“阿彩”、“阿蜊”们要高。沿海地带女子很难证实自身与港口川流的洋水手无染,身价都要低三成。
  这时你看着二十世纪末的我——我这个写书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缘由使我也来到这个叫“金山”的异国码头。我从来不知道使我跨过太平洋的缘由是什么。我们口头上嚷到这里来找自由、学问、财富,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有人把我们叫做第五代中国移民。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
  “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妓扶桑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而不禁为其脱帽。”
  “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最好的txt下载网

扶桑 1(2)
你知道我也在拍卖你。
  你再次转身,现在我看见你脑后那个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插下来,绕半个髻。几年后你的发髻深处将藏一颗制服铜纽扣,是克里斯的,那个白种少年。
  第一次见你,起念嫖你时,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情、冤孽、杀戮都尚未开始。
  我们来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现在很好,我们之间的遥远和混沌已稀薄,我发现你蓦然间离我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干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该是去死的年龄。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岁的前辈教你。你卖不出去,晚饭是没有的。再卖不出去,你就给剥光衣服,让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轻的同行觉得你是一堆废物,不会叫卖自己,不会对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书对这种肉体叫卖都有详尽记述——
  华裔*们的叫卖通常有三种:
  “中国妞儿好啦,先生里头看啦,您父亲他刚刚出去啦!”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
  偶有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辞和低廉的价钱打动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异的半大女童中选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愿的笑使识货的人意识到你绝不是一般货色。有人开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样,从咿咿呀呀的竹床上站起。你显得高大、实惠,动作的稍微迟钝使你几乎是庄重的。
  人们一时间忘了你是个笼中待售的*。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现在金山码头的模样,绝不会让你混淆于来自中国的三千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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