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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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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陌生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支
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
易地说他想说的话。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灵需
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可现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这里他抛弃了她,她怎么办?
她一辈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惧中生活吗?
她对自己说:他们的结识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过是
一个假证件,它使托马斯想入非非。他们相爱,但他们都使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一般。相爱的
事实,仅仅能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行为,以及变化无常的感情的错,而是他们
不相配:他是强壮的,她是虚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说一个句子停三十秒。她就象自己的祖
国,结结巴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可是,当这位强者都弱得不能伤害这位弱者时,弱者
也就不得不强起来以离去。她对自己说着这些,把脸贴在卡列宁毛茸茸的头上说:“对不
起,卡列宁,看来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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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挤进火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卡列宁就靠
着她的腿蹲着。这时,她老想着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供职的那个餐厅里的厨师。那人总
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背后侮辱她,不厌其烦地当着每一个人的面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去睡
觉。想起这样一个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厌恶的典型。可现在,她能想象的,就是仰视
着他,对他说:“你总是说想和我睡觉,行,我在这里呢。”
她希望做点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马斯那儿去,希望残酷地毁掉这七年的生活。这是晕
眩,一种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质,决定宁可屈从而
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中倒下,希
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试图劝说自己搬出布拉格,放弃摄影师的工作,回到托马斯的声音曾经引诱过她的小
镇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置各种现实问题,只得推迟离去的日子。
第五天,托马斯突然回来了,卡列宁向他猛扑过去。这一刻,他们还来不及互相作出必
要的表示。
他们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们就象两个从未吻过的恋人那样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吗?”他问。
“是的。”她回答。
“你去过杂志社啦?”
“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
“没有什么事干,我在等着。”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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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时刻了。托马斯烦闷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厉害,直到深
夜都未能入睡。
特丽莎很快也醒了(俄国飞机在布拉格盘旋,噪音使人无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是因为
她而回来的,因为她,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也不要对她负责了,而她要对他负
责。她感到,她似乎还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来胜任地肩负这种责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现在房门口之前,教堂的钟正敲六点。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
天,她下班也是六点。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条黄色的凳子上,也听到钟楼里的钟正敲六点。
不,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种美感,治疗着她的沈郁,给了她继续生活的新的意志。机
缘之鸟再一次飞落肩头闪闪发光。她眼含泪花,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到说不出的抉乐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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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三、误解的词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
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
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
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爱,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
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
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
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
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
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来不回家的
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时间
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台来一张明信片,就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
他的抄写员扶着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飞过这座城
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对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总是
有新的,不同的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馈了把他用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让
我们去巴勒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性爱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更喜欢日内瓦”,无异于
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久就
采取性主动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上与学术辩论会上
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是他
乞求对象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
除了,打击降临时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味着对某种打击的不
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一
句话没说便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做爱,相
反,只是意味着她厌倦于把做爱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看成
实际上爱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的纯洁地
带,未能理解他使这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婚姻家庭彻底划清界
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做爱,实际上是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到一
种背叛的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
的呼吸中醒来,吸入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象
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她,
他就感到羞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人做爱的床,在空间上要离得
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
慢脱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要让
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着弗
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立起
他们的各种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定之外的东西,与平时做爱时
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问。问题在于,弗
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同样
的疑问的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镜子里的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一顶极不
适当的圆顶礼帽,握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戏,
或一次偶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看自
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的感
受都很美妙)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帽沿,微笑着从萨宾娜头上
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像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
天后与他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充满
奇遇。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加了百
叶天篷。他又朝公园走去,公园的尽头,东正教教堂的金色圆顶朝上竖立,象两颗镀金的炮
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而没有马上倒塌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着走下堤岸,乘公
共交通渡船驶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现在就剩萨宾娜自己了。她还是只穿着内衣,回到镜子前,把礼帽又戴上,久久地看着
自己,对自己多年来只是为了追寻那失去了的一瞬间而感到惊讶,
许多年以前,这顶礼帽曾使托马斯拜访她画家时兴致盎然。他戴上帽子,从大镜子里去
看自己,镜子也象在日内瓦一样是靠着墙的。他想看看自己作为一个十九世纪的市长是什么
摸样。萨宾娜开始脱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们都站在镜子面前(每次她脱衣时他们
总是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他们自己。她脱掉了内衣,头上仍然戴着帽子,在这一瞬间,她
意识到他们俩都被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动了。
什么能使他们如此激动?几分钟前她也戴着帽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激动与
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吗?
是的。他们通过镜子互相观看,最初几秒钟看到的只是一种笑剧场面,突然,笑剧被一
种激动所覆盖:圆顶礼帽不再意味着玩笑,而是意昧着强暴,强暴萨宾娜,强暴她作为一个
女人的尊严。她看到自已赤裸的双腿以及从薄薄短裤里隐约透出的阴毛三角区。女式内裤增
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帮邦的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以及嘲弄。托马
斯穿戴整齐地站在身边,这一事实意昧着他们俩所看到的已远非某种纯净的玩笑(如果一直
是玩笑,他后来也会不得不脱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种耻辱。她不但没有唾弃它,反而
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个够,玩昧它的全部价值,好象服从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公开的强奸。
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顾帽子滚到桌下,两人在镜子跟前的地毯上
翻滚起来。
让我们回到礼帽上来吧!
首先,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通向被遗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纪波赫明小城市的市
长。
第二,这是她父亲的纪念物。埋葬了父亲质,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财产,她拒绝不顾
廉耻去捍卫一己之权利,便嘲讽地宣称她愿意要这顶礼帽作为难一的遗产。
第三,这是她与托马斯多次性爱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第四,这是她有意精心培养的独创精神的一个标志。她移居时没带多少东西,而带了这
又笨又不实用的东西,意昧着她放弃了其它更多实用的东西。
第五,现在她佳在国外,这顶帽子成了一件伤感物。她去苏黎世见托马斯,就带着这顶
帽子,打开旅馆房门时头上也正戴着它。可有些她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这顶帽子不再新
鲜有趣和刺激性欲,仅仅变成了一座往昔时光的纪念碑。他们俩都感动了。他们象是第一次
做爱,不是一种猥亵的性游戏。这次见面也不是他们性交往的一种继续,不能象以面那样每
次都有机会想出一些新的小小淫乱。这次会见是一种时间的回复,是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
是那远远一去不可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随意义,
而所有的意义都象水通过河床一样从帽子上消失了。我们也许能称它为赫拉克利特河床
(“你不能两次定入同一条河流”):这顶帽子是一条河床,每一次萨宾娜走过都看到另一条
河流,语义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义,尽管原有意义会与之反响共鸣
(象回声,象回声的反复激荡),与新的含义混为一体。每一次新的经验都会产生共鸣,增添
着浑然回声的和谐。托马斯与萨宾娜在苏黎世的旅馆里被这顶帽子的出现所感动,做爱时几
乎含着热泪,其原因就是这黑色的精灵不仅仅是他们性爱游戏的遗存,而且是一种纪念物,
使他们想起萨宾娜的父亲,还有她那位生活在没有飞机与汽车时代的祖父。现在,我们站在
这个角度,也许比较能理解萨宾娜与弗兰茨之间的那道深渊了:他热切地听了她的故事,而
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都明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
身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所以,当她戴着这顶礼帽出现在他面前,弗兰茨感到不舒
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在对他讲话;既不是猥亵,也不是伤感,仅仅是一种不能理
解的手势。他不舒服是因为它太缺乏含义。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
(象托马斯与萨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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