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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备-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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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医生仍然在当值,护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发上,蒙矓地要睡过去,听到两个医生低声交谈,才又睁开眼来。一个医生看到我醒了:“卫先生,这件事,请你决定一下。”

医生的神情很凝重,我还未及时问是甚么事,他又道:“有一个人,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代表,坚决要求见陶先生,有重要的话要和陶先生说,是不是叫醒陶先生,还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启泉,他睡著,可是紧皱著眉,神情相当苦楚,既然是巴纳德医生派了代表来,我想他一定极其想见这位代表先生,因为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可以替他进行心脏移植的医生身上。所以,我点了点头:“好,请他进来,我来叫醒他。”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略停了停,又转回身来,再摇了摇头,口唇掀动,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自从陶启泉病发起,这个问题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医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有话要问他,然后,向他走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医生,问你一个问题。”

医生的神情有点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问的是甚么问题,他也压低了声音:“请问。”

我再将声音压得低些,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愿意问,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医生苦涩地笑了一下:“这是明知故问。”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语音乾枯:“连巴纳德医生的换心手术也不能挽救?”

医生作了一个手势,我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甚么意思,但是他那种无助的神情,却说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纳德医生是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不过事实上,自从有了第一次之后,心脏移植已经不算是最繁复的外科手术。我们医院中,几个医生,都可以做,问题是在移植之后的排斥现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极度不适和苦痛之中。”

我静静地听著,又望了陶启泉一眼。死亡本来不是甚么悲剧,任何人皆无法避免。但是死亡发生在陶启泉这样人的身上,无疑是一个悲剧,而且,他那么想活下去,一点也不肯接受死亡,坚信金钱可以买回他的生命。他的这种“信念”一定会幻灭。当那一刻来临之际,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万倍于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没有法子了,请巴纳德医生的代表进来吧。”

医生摇著头,走了出去,我来到病床前,先将手按在陶启泉的额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启泉整个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来,就已经以嘶哑的声音叫道:“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咙:“有人来看你──”

他睁开眼来,眼中是一股极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话接下去:“巴纳德医生的代表。”

他一听之下,发出了“啊”的一声:“好,终于来了,在哪里?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边的钮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医生去请他进来了──”

讲到这里,我顿了一顿:“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死。”

陶启泉又怒又惊:“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至少还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讲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这种情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本来,我可以完全不讲下去,就让他自己骗自己,继续骗到死亡来临好了。

我多少有点死心眼,而且我觉得,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这样自己骗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像陶启泉这样杰出的成功人物身上。

所以,我几乎连停都没有停,就道:“不,你不会再活那么久,你很快就会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来得更快。”

我的话才一出口,陶启泉显然被我激怒了,他苍白的脸上,陡地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红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愤怒,就此一命呜呼。他挥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愤怒和激动,他挥拳无力,苍白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红晕,也使人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垂死的人。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挥动著的拳头,用极其诚恳的语音道:“你听著,人死了不算甚么,我坚决相信,人有灵魂,灵魂不灭,比一具日趋衰老的躯体可贵得多,你不该幻想自己的肉体一直可以维持不老,应该向更远的将来想想。”

陶启泉显得更愤怒,用力挣开了我的手:“废话,甚么灵魂!”

我还想进一步向他解释一下,他又用那种嘶哑的声音叫了起来:“我要躯体,我的身体给我一切享受,你能用灵魂去咀嚼鲜嫩的牛肉吗?能用灵魂去拥抱心爱的女人吗?能用灵魂去体会上好丝质贴在身体上的那种舒服感吗?”

我想要打断他的话,可是他说得激动而又快速,忽然又连续地笑起来:“卫斯理,你不去做传教士,实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释人类有文明以来,宗教和灵魂的关系,那实在说来话太长了,长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够时间去听的程度,更不要说领悟到其中的真正含义了。

我正在想,该如何继续我和他之间的谈话,门推开,医生走进来,在他的后面,跟著一个身形相当高,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有著一个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那个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干,而他的行动,也表明了这一点。他一进来,几乎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就直趋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罗克,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纳德医生还有私人代表。”

那个人──罗克──将陶启泉当作小孩子一样,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换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环境之下,陶启泉若是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虽然这样的可能性极少),他一定会勃然大怒。这时,陶启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却没有发作,只是闷哼了一下。

罗克坐了下来,直视著陶启泉:“关于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陶启泉震动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开口,但是罗克立时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一面说著,一面转过头,向我和医生望过来。

从罗克一出现开始,我不知道为甚么,就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罗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对他有一定的印象。这种模糊的印象,是来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甚么时候,甚么地方,见过一个长著这种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我正在想著这一点,所以对罗克的话,并没有怎么在意,虽然我在听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一讲了那句话就向我望过来的用意,但是由于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应比平时略慢了些。

所谓“反应慢”,其实也不过是一秒钟之内的事,可是罗克居然就不耐烦了,他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我以为我的暗示已够明显了。”

医生在那刹那间,显得十分尴尬,忙转身向门外走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启泉。

我之所以不想离开,是因为罗克根本是一个陌生人。他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却根本没有拿出任何证明来。让一个这样的陌生人,单独和陶启泉相处,无论如何不是恰当的事。

陶启泉也惊道:“不论我们讨论甚么事,卫先生都可以在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罗克用一种极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么程度?”

陶启泉连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罗克像是听到了甚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声是突然之间停下来的。他直指著陶启泉:“听著,你我之间的谈话,只有你和我才能参与──”

他手用力向外一扬,续道:“没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参与,没有任何第三者!”

陶启泉有点愤怒:“要是我坚持他在场呢?”

罗克道:“那我们就不再谈。陶先生,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个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启泉的脸色十分难看,可是他没有继续发怒,而且显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个手势。我还是没有离去的打算,因为我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罗克,越是坚持他要和陶启泉单独相对,就越显得他形迹可疑。

罗克望向我,又笑了起来。

这家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这里不走,目的是甚么?保护他?”

我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罗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启泉,道:“别忘记,他是一个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杀他,根本不必动手,只要走出去,他还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罗克的话是对的。

陶启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没有甚么可以害的。罗克至多不过是骗他一些钱,陶启泉的钱实在太多,就算叫人骗掉一点,又算甚么?我实在没有必要坚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启泉。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转身来到门口,拉开了门,又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态,走出去,将门关上。

第四部:救星?

我离开了病房之后,罗克和陶启泉讲了一些甚么,我自然不知道。

当时,我在病房门口,等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并没有等到罗克离开,我和医生说了几句话,请医生转告陶启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见我,可以打电话找我,我就离开了医院。

陶启泉没有打电话找我,当晚没有,第二天也没有。我倒著实很记挂他,因为过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电话铃响,我拿起了电话,听到了那个医生的声音:“卫先生,巴纳德医生到了。”

我“哦”地一声:“他怎么说?”

我问“他怎么说”,自然是指这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对陶启泉的病情有甚么意见。可是那医生却答非所问:“他说,他根本没有甚么私人代表,也从来不认识一个叫罗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个罗克,我早知道他有点怪异,不是甚么好路数,我忙道:“那么陶先生──”

医生道:“陶先生早已离开医院了。”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叫了起来:“甚么叫做早已离开医院了?昨天我还和他在一起。”

医生急急解释:“昨天,你走后,大约又过了半小时,罗克,那个假冒的代表,就走出来告诉我说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对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论,离开医院,简直是找死,但是我随即听到了陶先生的吼叫声,他要出院。”

医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你应该知道,当陶先生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陶启泉病情这样严重,可是当他和罗克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的谈话之后,竟然立即要出院了,这是为了甚么?

我一点也想不透那是为了甚么,但是我却隐隐感到事态十分严重。

我不由自主喘著气:“他出院之后到哪里去了?换了一家医院?”

医生道:“我不知道,杨副董事长亲自开车来将他接走。那个罗克,始终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心中忍不住咕哝地骂了几句,放下了电话,我在骂那医生该死,为甚么陶启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诉我,也在骂陶启泉该死,他要是将我当朋友,也该告诉我一声。

我放下电话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刚好那时,白素在我书房门口经过,她半转过身来:“怎么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甚么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著眼,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陶启泉离开医院了,也没人告诉我。”

白素怔了一怔:“啊,他死了?”

我挥著手:“谁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进来,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将昨天和陶启泉见面的情形,想劝他,劝到了一半,自称是巴纳德医生代表的罗克进来,等等情形,向她说了一遍,白素用心听著。

等到我讲完,她才道:“真怪。”

我闷哼一声:“其实也不怪,临死的人,都会相信有甚么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来临的事实。谁知道罗克向他说了些甚么,或许,罗克说海地的巫都教,可以凭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并不觉得好笑:“至少,我们该知道他离开医院之后去了哪里。”

给白素提醒,我又拿起电话来,拨了他家里的号码。陶启泉的派头十分大,家里也有接线生,当我说要找陶启泉时,接线主的回答是:“对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点光火:“甚么叫不在家?他是快死的人,不在医院就一定在家,把电话接到他床边去,我是卫斯理,要和他讲话。”

接线生的声音仍然极柔和,柔和得使我有点惭愧刚才对她发脾气,她道:“真对不起。卫先生,我无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么,他在哪里?”

接线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来找过他,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下电话,白素道:“打电话给杨副董事长,是他接陶启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我立时接听,却正是杨副董事长的声音,我一听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声道:“陶启泉上哪里去了?”

杨的声音显得很急促,说道:“我就是为了他的行踪,才打电话给你的,请你在家等我,我立刻就来。”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闹甚么玄虚,而他在讲完之后,立时放下电话,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只好等他来了再说。”

杨董事长其实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喘著气,奔上了楼梯,进入了我的书房,但是这十分钟,却等得我焦急万状,作了种种设想。

我一看到他,就挥著手:“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杨忙摇著手:“我不知道。”

我大声道:“胡说,是你接他出院的,怎么不知道。”

杨几乎要哭了出来,一个银行副董事长忽然有了这样的表情,实在相当滑稽。他道:“我驾车接他出院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杨接到陶启泉的电话,要他立即亲自驾车到医院去接他出院,心中惊疑交集。

陶启泉的情形极差,连日来,他们为了陶启泉一直忧心忡忡。因为陶启泉始终固执地认为他可以活下去,活很久,所以对于他掌握的集团业务、财产,不肯先作任何安排。

陶启泉既然如此固执,其余的人,当然谁也不敢说甚么,只好心中暗自焦急,和盘算著陶启泉一旦死亡,自己在这个集团中的地位,会发生甚么样的变化。尤其像杨副董事长这样地位的人,更加担心。因为他知道,陶启泉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自小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儿,如果陶启泉在临死之前,没有一个切实交代,那么,整个财团的承继权,自然属于陶启泉的儿女。可是,这三个承继人,即使在陶启泉已病到如此严重之际,一个在大西洋拥著金发美女滑水,一个在巴黎选购时装,还有一个,在蒙地卡罗的赌场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杨副董亨长经手汇出去给他的现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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