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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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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岁月的安宁静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生之优美。总是要涉过这么泥泞浑浊的路,才能尝得到藏在命运最深处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为期待着这样的时刻,才恋恋不舍地生。而这人世也因每个人要住在自己的梦境里,才变得无限广大浩淼。广大到我们反而一再遗落最初的梦境,不复追寻。

这种悖论,足以概括所有悖论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爱你,我便不会能够走这么远的路,穿过这么繁盛的记忆,来抵达这一方天地。这其中看起来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终记得它的美与好。我从未曾回避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因我们在世俗目光之中,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一对。甚至不能够说是一对。但你知道,我们在这个世上,所能真正给出的爱,就那么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么一点,剩下的都留给了自己,用以修缮并苟且自己的生。而我若没有你,连苟且自身都是晦涩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够拥有完满。因此你不必觉得这感情的无由和庞大,以至于难以接纳并且相信。毕竟说到底,我如此甘愿而执拗地去担当对你的感情,亦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生。这应当是一种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后最真实却最不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时候,他如是说。

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头有着暗蓝的厚重云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声一般飘摇。他们一路走过玲溪的萧索街衢,身后是一地氤氲的月光,静默照耀。

8

他们在玲溪的那几日,旧地重游,四处散步,十分感慨。带上干粮,搭车去遥远的湖畔闲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简生背着画板和颜料,整日地写生。画些简简单单的水粉,或者钢笔速写,坐在那里下笔的时候,孩童一般专注天真。她无限欣喜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画画。看得心生怜悯,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恍然中觉得他还是那个暑假在自己的美术班上画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静地坐在角落,画架的背后露出他半边英俊的脸,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忧伤,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几笔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骄傲地拿到淮的面前去,喜欢么。他总是问。淮接过他的画,隔一定距离煞有介事地端详。

简生不知道,其实淮的复视已经严重到使她看到的画面远非本身的模样。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样。只是大概因为很久没有人上山,道路湿滑,小径的有些路段已经被丛生的植物所掩埋,只剩中间极窄的一条缝。这一次是简生走在了淮的前面,他伸出手,说,来,淮,过来。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这个瞬间被时光颠倒了真相,多么令人伤怀。多年前,她正是这样走在简生的前面,回头发现少年刚刚摔倒了爬起,红着脸看她。她伸出手来,说,来,简生,过来。

物是人非。她怀着感慨的心情,一路跟着这个男子上山去。简生一再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着摇头。

她是累的,并且疼痛。但她一言不发,低头坚持走,不肯回头。这满山的高大树木在头顶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阴霾的天色,林子里格外的阴冷。水雾弥漫,鸟的破啼之声反反复复回荡,单薄而忧郁。

在山顶,他们眺望熟悉的风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绿色在冬日里显得灰暗而苍茫,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不如夏日浓盛苍翠。冷风呼啸而来,贯穿心肺。这一切风景在她眼中都只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叠,像是拼接错位的胶片。这么久以来,她早就已经习惯这疾病带来的视觉效果,并且始终没有对人说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竟因无法看清这记忆的真相而涌起一阵无由的悲郁。那种心情钝重地击在心上,似有长久的震颤和回声无法平息。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儿,各自沉默地怀着感慨的心事,一言不发。一如多年前那样。

走吧,回去了。她说。

那日深夜,她因为一日的爬山,腿又开始剧痛,感觉被死死箍紧,并且有针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不肯出声,直到最后辗转得筋疲力尽,并且渐渐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浓得不见五指的夜色,没有一点点光。她长时间地痛,痛到后来累得在疲乏地睡了过去。那夜格外漫长,她一次次醒来,天依然未亮,依旧是那样的黑暗,身体仿佛被这黑暗所压迫,不能动弹,于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过去。

《大地之灯》 兴奋地语无伦次

身边简生的声音响起,她听到他唤她的名字,淮,淮。

什么事?

你不舒服么?

还好。夜里有阵很痛,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也就没有什么感觉。

你还要再睡么,淮。

几点了?

十点了。

十点了……?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身处早上十点钟的天日,却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个瞬间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无着地想要抓住什么,整个手臂却又再次不听使唤,手指更是不能活动。

她再也克制不住恐惧,泪水一下子就滚出来,格外地汹涌。简生看到她的手臂痉挛,惊慌地俯下身去,你怎么了,淮。

她过了很久,用纹丝般的细弱声音说,简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带着她匆匆离开玲溪的时候,下着漫天飞舞的冻雨。天色阴霾。她已经走不了路,是简生双臂托着她,在小镇的客运站,一步步挤过人群,狼狈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车。到了城市,又马不停蹄地把她送进医院。

他始终都记得那次仓皇的逃离。自己托着淮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穿过的时候,觉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静音的按钮,变得阒然无声。眼前只有和他一样张皇挣扎的苦楚的人们,晃动着求助的双手,被宿命踩在了脚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这荒诞无情的世间,托着心爱的女子,无望并且焦灼,不知何去何从。

淮已经失明,送到医院时严重地肌肉强直,四肢不能动弹,言语不清。在医院,那个粗鲁并且没有耐心的护士只推来了一只冰冷的轮椅,对简生说,把她抱上去坐着。然后跟我过来缴费。

医院的走廊永远都冰冷,晦暗,冗长无尽,弥漫着浓重的过氧乙酸消毒水气味。简生坐在走廊边的凳子上,静默地注视着撞到脚边来的轮椅。它的钢架寒光凛凛,被粗暴地推过来的时候碰在凳子的铁架上,发出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在医院的走廊上回荡。有无限空寂,与无情。

连续两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频率发作。她的母亲带着妹妹,慌慌张张地从北方老家赶到医院来,当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见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痉挛,口齿仿佛脑瘫病人一样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着下巴滴落,失明的双眼黯然无神地望着黑暗空洞的方向……

简生一直抱着她的头,因为揪心而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曾经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树荫盛浓的夏日早早就到画室去等待,并且无数次在楼下彻夜为之徘徊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是在他绝望轻生时,未曾多虑便要把自己接到家里来细心照料关爱的女子。是母亲死后善意收留并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时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爱。

她的善美,原本应该让她安然地活在一个男子的至死不渝的爱恋之中,直到毫无痛苦地沉睡在由美丽回忆铺成的天鹅绒温床上,安乐美满地告别这个人间。

而她先在却独自一人深陷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艰难挣扎。她的惨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锐不可当地捅入这个男子的瞳孔。

简生终于泪如雨下。

她那个夜晚的发作,成为此后的日子里十分常见的情形。由于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与心律骤停,已经有两次被送入抢救室抢救。

在那个冬天,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离开病床,她每日所能赖以行动的,只有轮椅,以及简生托着她的双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时每刻需要有人照顾。在病房的阳台上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会突如其来地开始发作。淮的神经受损状况急速恶化,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挽救。

那夜萧寒。窗外刮风,玻璃一直颤抖。病房中只有煞白的灯光,外面的夜渐渐深了。到了睡觉时间,简生依旧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着她,看到她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感觉她在自己手上轻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并且贴近简生胸膛的时候,简生听到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已经盲了,却执意要说出什么。简生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一次次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嘴唇上,希图能够听清她的言语。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淮黯然无神的黑眼睛里滚出灼热的泪水。那么的烫。声音越来越细弱,渐渐消亡。简生跪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你要说什么,淮,你要说什么……

他胸腔中有强大静默的力量缓缓压迫下来,压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躯,埋下头去。那个时刻他亦是盲,并且失聪的。

就这样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开始的那一个瞬间里,在被蓊郁绿色所漂染的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紧张地来到她的家门前,轻轻地叩敲。她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干净清晰。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身上有着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紧张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大地之灯》 我来接你回家

10

是否亲自见过死亡。

你透过玻璃,亲眼看到她躺在那里。又开始剧烈而又无力地抽搐。因为头部剧痛而在那里孤独无依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吟唤。早已不能说话。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丧失自控。身体被迫裸露,气管被插入。接满了管子,连上周围布满的仪器。持续地进行心肺复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室角白质严重病变。髓鞘病灶硬化发白。她已经失去知觉,无法恢复。只有呼吸机苟延着气息灌入,与呼出。护士拿着一纸病危通知,找家属。把笔塞在老人手上,让她补上签字。

老人尚且握着笔在那里颤抖,虚软。你去搀扶她。

十分钟之间,她出现了最后一次心跳。几丝自主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静下来。不在挣扎并且痛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钟之后,医生放弃。拆掉仪器,各种紊乱的导管。把白色被单拉上,覆盖她的身体。然后他们正在向你走过来。

可是为什么,那夜只要你一闭上眼,便可看见她的脸。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迹。那些时时刻刻。那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给过你的记忆,和那些轻缓稀薄的肢体触觉。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间,彼此最为哽咽的愧对与遗憾。那是亲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张鲜活的脸,以及曾经抚摸过你面颊的手,已经遁入冰冷,与最彻底的生之丧失。

她离开之前依然没能够留下任何的话语。她的走,阙如了当,十分干净。一如她的生。

在医院中,简生当即得知她的死。那个瞬间他却一直是站定那里,连泪都未落。

淮病重之时,他不是没有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彻底离世,他却能够淡然担当起来。只觉得一切太过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为仓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让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彻底告别了病痛,放下心来。

是否意识中,觉得她始终还是在那里,因此不觉得悲伤。抑或,那种大悲抵达某种内心深处的底线,一如大爱无言,大言稀声,反倒静寂下来,只能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抱怀思切。

淮被两个因为惯见生死而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推向太平间。沿着走廊,淮平平稳稳地渐渐消失,万分安详。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达另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她缓缓地经过简生的身边的时候,他没有靠近,站定那里,目光一直胶着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样的至静,与无光。

倒是淮的母亲和妹妹悲痛难以自制。老人瘫软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让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后,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老人背起,走出医院。

那夜是寂静沌重。无风,无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钉在夜幕,闪着极微弱的光。他背着淮的母亲在路边站着等计程车,要带她们回家去歇息。

已经是凌晨。而这个倦意的人间还未苏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叶蓝从英国给卡桑电话,告诉她圣诞节假期回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去妇幼医院住着,卡桑。现在就去。

她在这边回答,好,好。你尽可放心。

她在医院独自待产。身边的年轻准妈妈们大都有大群亲人陪在身边,但她并不觉得有何羡慕。已经觉得非常安心和满足。这总比临产前一个小时还要在加德满都一家小餐馆里切洋葱要好。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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