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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即是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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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自习。”他简简单单地说。
我又投了几次球就说我要回宿舍去。
“考试的事你用不着担心,”他最后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只要不担心就行了。”
我知道他这人办法极多,但我懒得去再想了。我回到宿舍,一个人都没看到。小白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敲了敲对面寝室的门也没有回应。我在床上躺了一会,看了手表才只八点钟。但我不敢像这样一个人呆着,我就到“博物馆”去。“博物馆”是我们这层楼上最大的一间宿舍,在楼道中间。这是那些爱赌博的人给它秘密起的暗号。开始它的名声还只局限在我们这一层楼上,后来就变得在整栋楼里都小有名气。有时候我在大街上碰到两个不认识的学生在谈话,今晚上你还去不去“博物馆”,其中的一个人说,然后我就知道这个人指的是哪里,今天晚上要到哪里去。这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热热闹闹的。一共有六个人,开了两桌牌。我看见王海在里面,我就走过去看他。
“你来看我的牌。”他说。
但是当我看他牌的时候,我看见另外两个人一直盯着我,我便知道他们是初次到这里来的新手。
“你赢了多少?”我问他。
王海是个极会打牌的人,在“博物馆”里他几乎从未输过。只有天知道他的运气为什么总是这么好。但是在赌场外,他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他长得高大健壮,但人却非常羞涩甚至是有一点点自卑。他常常做什么事都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仿佛为自己的两只大手感到羞愧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似的,所以他就总是在找能让自己的手觉得安全和自信的地方,而“博物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这里他简直成了一个绅士。他把牌拿在手里也不怎么去看,然后靠在铁床架子上,把腿微微地跷起来,看着他的对手露出一幅满意和微笑的样子,即使是等人家出牌也一点都不着急,所以这时候我就听见他说:
《色即是空》第一章1(4)
“不要急,你们想好了再出。”
我看见刚才盯着我看的那两个人脸色都有些阴沉。我把他们又看了一会,发现他们都还是大一的新生。这让我觉得有点儿难过。于是我就不看牌了,问王海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又问他晚上回不回宿舍。我这样和他聊了一会就觉得很没意思。我本来是来找易军的,他是这个“博物馆”里老是打牌却又不喜欢打牌的人。他常常不知为了什么事而怒气冲冲的,但是他这人却是个可以在一起好好说句话的人。我没有看到他,我就从那儿走出去。回到宿舍时我看见对面的门开了,我走进去就看见小白和薛杰两个在一起。
“你们在做什么呢,小白?”我说。
“不要老叫我小白小白的,我叫李少白!”
“你都让我叫了这么久,想改也来不及了。”我说,走过去拍他的肩膀。
“在看什么呢?”我问。
“真真一首好诗,你读读,”小白把一张纸递给我,“你这个大诗翁也不一定做得出来。”
“什么好诗?”我说。
我把那首诗读了一遍。
“的确是好,”我说。我看见薛杰在一旁看着我,我就知道诗是他做的。
“你也提一点意见吧。”他说。
我就把那首诗又看了一遍。
初夏观莲有感
昨日才将游兴歇,
今朝又来赏佳莲。
莫道古风独傲世,
洁洁不欲惹尘烟。
“你觉得怎么样?”小白问。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装出一幅莫测高深的样子。“‘昨日才将’、‘今朝又来’对得实在是工整,虽然不符平仄也同样是琅琅上口。至于‘赏佳莲’和‘惹尘烟’,实在是大有莲者之风。”
“我也这样说了。”小白说,“这最后一句‘洁洁不欲惹尘烟’实在是妙!我刚才还在说要他把这首诗送我了。不过我也不求他,我知道他这人什么都是敝帚自珍的。”
我看见薛杰在一旁笑。
“不过这首诗要是能配一幅画才好。”他说。
“我来试试。”我说。
我在诗下面画了几片荷叶和一支荷花。
“再画一个临风拈须的古人。”小白说。
“要是画古人,那就画蛇添足了。”薛杰说。
我在荷叶上画了一只蜻蜓,然后说,“不如就叫‘青莲图’吧。”我知道薛杰是最喜欢李白的。
小白把那首诗拿了又看,“唉,和你们两个大诗人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俗人了。”过了一会他对我说,“干嘛不把你那些诗也拿出来一起读读?”我还没有说话,他就自己跑回去拿了。
“这个小白!”我说。
小白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只为了图方便,但是后来大家都这么叫了。他个子不高,面貌清瘦,对什么都兴趣盎然却又毫不在意,倒是颇有一番道家仙骨的味道。所以他最喜欢庄子,谈起来就能和你说上好半天。他说,他平生的三大嗜好是读书、看电影和睡觉,而首推睡觉。他一天可以睡十个小时,而且通常是十二个小时。如果你在图书馆里没有看到他,那他就一定还在自己的床上。过去我们两个常常在一起聊天,讨论所读过的书,但他更经常和薛杰在一块,两个人弄得像是世外高人似的。我一边等着他一边就和薛杰聊天。
“海燕呢?”我问他。
“你没看到?他不是说和你在一起吗?”他说,仍然拿着自己的诗看。
“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他又跑到什么地方打坐去了。”
“怎么,他又迷上了这个?”我吃惊地问。
“你难道不知道?”薛杰说。
“他从没告诉我。”
“这两天他每晚上都要打坐到十二点钟,说是要‘明心见性’。”
我开始笑起来。这个海燕,总是迷上什么东西就恨不得一口气达到。我们两个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就在纸上随便写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小白回来了。
“你把诗都放到哪去了?我前几天还看到的。”他说。
“你也不用找了,”薛杰说,“过来看这一首。”
他们凑在一起把一张纸拿着读。
“我以后再不取笑你了,”小白说,“不过我叫你大诗翁倒是叫对了。”
“好是好,只是这倒难配画了。”薛杰说。
“还配什么画?你这个大诗仙这时候反倒迷糊起来了。”小白说,开始把那首诗读出来。
问莲
亭亭玉立只清影,
不顾池间众苨苨。
既是相属同根生,
何必分出洁与泥?
“这一观一问倒是颇有趣味。”小白说,“只是这一句‘何必分出洁与泥’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薛杰,你那句‘洁洁不欲惹尘烟’真是给比下去了。”
“我这个诗仙本来就是虚有其名,”薛杰笑着说,“只是这首诗要写出来倒真的是得有一点点仙气。”
我听着他们这样一来一去地论诗就觉得厌烦。
“不就是一首诗吗,我们干嘛要在这里耗着?”我说,“不如我们下去散散步吧,反正时间还早着呢。”
“我是不去了,”小白说,“我得去睡觉。”
《色即是空》第一章1(5)
“还不到九点钟呢。”我说。
“可是我已经感到困了。”
“我和你去。”薛杰说。
我们从宿舍里走出去,刚下了一层楼,就看见小白追出来。
“给我带包快餐面吧。”他说。
“你不是要睡觉吗?”
“我呆会儿也许会肚子饿。”
“你这个懒鬼!”我说。
但是当我们走出宿舍楼的时候,就正好碰到海燕迎面走过来。他穿着一件蓝格子的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喷了啫哩水。我闻出那是薄荷味。
“你这个大情圣是从哪里来?”薛杰问他。
我看见他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我就说,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吗,我怎么没看到你。
“我呆会再跟你说。”他说,“不过现在这么晚了,你们还出去干什么?”
“难道准你出去,就不准我们散步吗?”薛杰又说。
“散什么步?不如一起去吃烧烤吧。也不知道谁还了我一百块钱,我正想着用它来好好吃一顿呢。”他说,过了一会又问,“小白呢?”
“在睡觉了。”我说。
“睡觉?这么早就睡觉?我去把他叫下来。放心吧,有人请客他还不来?”
他一个人急匆匆地上去,我和薛杰两个站在宿舍外面的那棵大樟树下又开始谈论我们刚才写的诗。
“那首诗真的很好。”他说。
“你写的也不错。”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没有你写的自然,有时候我真不知道灵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灵感。”
但是我没法和他谈灵感这回事,有时候它来了你都不知道,可有时候它要走了你却怎么都拦不住。'奇‘书‘网‘整。理提。供'而且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再想这个问题了,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又觉得心突突地跳。
“有灵感也许是件好事,但是没有灵感也许更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我连自己说出的话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这就好像真花与假花的区别,真花虽然看上去更美更有生气,但是它会枯萎,变黄,然后凋谢。而假花就不会,它一旦存在了就永远存在着,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你明白吗?这和有没有灵感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你也用不着怎么在意我的意见,你喜欢怎样写就怎样写,不要管什么灵感不灵感的事。”
“但我还是希望什么时候我们能好好地谈谈这个。”
“那当然,我们是诗友嘛!”我说。
我看见小白和海燕一起走出来,我就松了一口气。
“我们大大地吃一顿吧。”我说。
我们四个人一起走着。这可比刚才论诗让我觉得快活。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也不用谈什么灵感、自由之类的问题。说真的,我现在很怕谈这些问题,一谈起来就觉得头疼。可是在过去,我却是比谁都更爱谈这些东西。我总是见着什么人就问他最近有没有读什么书,或者是问他有一本书你读过没有,如果谈得投机,我就会和那人谈上好半天,然后还约好什么时间大家再一起好好谈谈。但是现在,一听到这些问题我就觉得紧张。也好,听听他们说一些轻松幽默的笑话倒真是有益心身。我们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我没有看到陈辉,我原来是想叫他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一起走到学校外面,这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可是现在夜市才刚刚开始。沿着马路的一边,一个个电灯都点了起来,呛人的烟子四处萦绕,诱人的香味不断地弥散开来。我们找了个比较开阔的地方坐下来,然后开始点东西,烤肉串、臭豆腐、藕片……一样一样地上上来,又香又辣地直刺激着我们的食欲。
“刚刚出来的玉米,挺嫩的,你们要不要?”海燕问我们。
“很贵吧。”小白说。
“没关系。”
一会儿烤玉米端上来,真的是又香又甜的透露出夏天的味道。我坐在那里,自己的感官仿佛也叫这光与雾、声与色的合影搅得迷乱了,竟然觉得高兴起来。我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然后四个人碰了碰杯子。
“祝你们节日快乐!”我说。
“什么节日?”
“去你的!”薛杰说,拿手拍我的头。
“好哇!”海燕说,“这样子取笑我们,罚他喝一杯酒,你们认为怎么样?”
其余两个人都随声应和着。
“喝就喝,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把刚才没有喝完的酒一口气喝干了。
海燕和小白两个人开始谈论电影,薛杰就跟我说起他晚上听的讲座,是关于读书什么的。薛杰这人是个讲座迷,学校里办的各种讲座都去听,有关于文学的、音乐的、治学的,也有讲国际形势的,或者是某些个大四的学生谈学习经验和大学生活,但是他最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讲座的内容而是讲这个讲座的人。他常说他想亲自感受一下这些教授们的教学风采。我就拿这个取笑他说,你就是想当教授也用不着现在就准备呀。但是他却看得很认真。有一回《大学语文》课的老师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来讲钱钟书的学术生涯和其奇闻轶事。这使他非常高兴,感觉像得了什么至宝似的。钱钟书是他的偶像。我自己倒没什么偶像,但是我也并不反对这事。不管怎么说,有偶像总比没偶像好,只要你不把希特勒当成偶像。所以当他说起他对那个教授的看法时,我就听着他讲,一句话都不说。一会儿他又和我谈起他的诗。
《色即是空》第一章1(6)
“你们也谈点雅俗共赏的好不好,不要把你们那些诗谈来谈去的,”海燕说,“我这么个大俗人听不懂你们的话。”
“你说到诗倒提醒我了,”小白说,“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人的诗写得才真正是好,只可惜你没看到。”
“你又写诗了?”海燕转过来问我。
小白把那两首诗都念出来,还说了我给薛杰那首诗配图的事。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海燕听完了就对我说,“反正我是要好好地敬你一杯,就为了你那句‘何必分出洁与泥’!”
“不必那么认真。”我笑着说。
“我喝一杯是应该的,照理说这样好的诗喝一瓶都不为过。”海燕说。
我晓得他的脾气,也不怎么去阻拦他。
“你写了那么多诗,为什么不去发表呢?”薛杰问我。
“有什么好发表的,”我说,“写了就写了,我又从不去看。等觉得多了就一把火烧掉算了。”
“烧掉太可惜了吧!”他说。
放火烧诗这回事并不是真的,但我的的确确是打算这么做。不过阿如说,你就是不想要也不用把它们烧掉,等到有一天你想起它们了,你也许还会再想把它们翻出来读一读呢。她说的也许没错,所以我就把诗都给她收着。这样做我其实觉得挺高兴,烧掉它们真的还有些于心不忍,但现在我既免去了这种矛盾又不用再为过去的事而忧虑。我就当它们都死了一样。
但是很快我的思绪就从这些事上转移过去了。海燕在向一个小姑娘买花。他总是喜欢做这类事情。
“多少钱一朵?”海燕问那个姑娘。
但是小姑娘看到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女孩子就犹豫着要不要答理。
“他真的要买呢。”小白说。
小姑娘还是没有动。海燕开始从口袋掏出钱包来。
“五块钱一支,”小姑娘开口说,过了一会她又说,“八块钱两支。”
“我要一支,”海燕说。
小姑娘抽了一支给他。“你不再要一支吗?”她问,“八块钱两支。”
“不,我只要一支。”
过了一会,小姑娘开始轮番地问我们,先生,你要不要玫瑰花。
“都是你惹的。”等那卖花的姑娘走后,小白说,“她倒学得真快!”
我们又喝了一会酒。但是我把它们喝到嘴里时觉得又苦又涩。我讨厌啤酒。于是我靠在椅背上听从不远的一个音像店里轻轻传过来的钢琴声。班德瑞和阿尔卑斯。徐徐地山风吹过来,带着湖和雪松树的味道。
“我看见你女朋友了。”海燕对我说。
“在哪里?”
“在你背后。”
我转过身就看见阿如在另一条街上。暗暗的我只看见她淡蓝色的裙子。她和许洁在一起。
“你不去看一下吗?”薛杰说。
“你不如叫她一起过来吃吧。”小白说。
“那怎么行?”海燕说。他向老板要了一个袋子,把桌上还没有动过的东西全都装进去,然后递给我说,“你带给她吃。”他又把玫瑰花插到我衬衣的口袋里,“这才像个男朋友的样子。”
我穿过街走过去看阿如。我问她们在做什么。
“我们正要买点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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