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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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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捏着口袋里的钱,舍不得花。那两个同伴却不然,他们拉着我跑到临街的熟食店,一个人掏钱买烧鸡,一个人花钱买啤酒。之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返回村里,爬上村中心那座高高的水塔,跳到塔顶,把烧鸡撕碎,把啤酒打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塔顶有密密麻麻的护栏,我们酒足饭饱之后,便趴在护栏上,鸟瞰全村。秋风习习,带走了我们满嘴的酒气。
谁能想到,我们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呢?在那时,我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前途。我虽然也知道偷东西不光彩,但那种刺激的生活还是无比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宁愿长时间徘徊在塔顶,也不愿回家。家里气氛沉闷、凄凉,只要一脚跨进院门就会带给我无限的伤感。
院里堆满妈妈捡来的各种垃圾,让我看了心烦意乱。在生活的重压下,妈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开始步履蹒跚。我看妈妈,有几分可怜,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怨恨。我把偷铁的钱都攒起来,准备够一百块时再交给妈妈,然后再和妈妈谈判。我要告诉她,我能养活这个家,再也不让她去大街上捡破烂现眼了。
家里的生活很清苦,终日粗茶淡饭。妈妈和弟弟都毫无怨言,只是妈妈经常用充满愧疚的眼睛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又怎能知道,我其实经常在外面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妈妈和弟弟渐渐消瘦下去,只有我一个人红光满面。
在我的记忆当中,弟弟一直都虎头虎脑。但那段日子,他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瘦小。每天放学,他都一个人回家,他总是低头走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学校到家里,始终保持着那个木然的姿势。
有一天,我们又在水塔上大吃大喝。我无意间向下面看去,正好看到弟弟那孤单的身影。他穿着我剩下的衣服,在瑟瑟秋风中踽踽前行。衣服肥大,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嚼在嘴里的肉再也没有滋味,而且,让我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
我趴在栏杆上,大声叫着弟弟:“江江——”
弟弟回头,见是我,兴奋地大喊:“大哥”,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这座水塔太高了,又圆又滑,只有突兀出来的简单的扶手,往上爬非常地危险。弟弟干瞪眼,上不来。最后,他仰着脸,眼巴巴地注视着我。
那只烧鸡已经被我们吃得乱七八糟,我挑了半天,总算撕下来一块儿较为完整的肉。我想把肉带下去,但那只装烧鸡的塑料袋子早就被风吹走了。我如果往下爬,两只手要抓扶手,就根本没办法带那块儿肉。我在上面急得团团转,最后急中生智,把肉咬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从水塔上爬了下来。
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早就觉得身体有点发飘。上面的伙伴对我吼道:“你不要命了?”我没说话,因为我嘴里衔着东西。弟弟在下面关切地叫喊着:“大哥,你要小心点!”
等我爬下来,把肉从嘴里摘下来,递给弟弟,弟弟一脸愕然。这样的美食,他也许想都没想过吧。那只烧鸡做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弟弟刚把它接到手里,口水就流了出来。我命令他道:“快吃。”他很听话,立即狼吞虎咽起来。看着弟弟贪吃的样子,我不禁感到阵阵难过。弟弟吃到高兴处,仰脸,看着我,咯咯直笑。这个孩子的笑声无比幼稚,无比纯真,但我听了,却是那样的辛酸。伴着他的笑声,我的眼泪不断地滴落。弟弟有些害怕,他伸出油腻的手指来帮我擦泪。他还问我:“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弟弟揽入怀里。
没多久,我便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当我趾高气扬地把一百块钱交给妈妈时,妈妈的表情极为诧异。在当时,一百块钱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她没有接钱,而是结结巴巴地问:“这钱,这钱是哪儿来的?”
我以为妈妈是穷怕了,便很不屑地说:“哪儿来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们有钱了,你就不用再去捡破烂了。”
妈妈听了我的抢白,非常尴尬,但还是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到底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被妈妈问得极为不耐烦,便用很厌倦的口吻说:“就是偷来的。”
妈妈听了,目瞪口呆。转而,她愤怒地质问我:“你在哪儿偷的?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学好呢?净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看着妈妈,一阵冷笑,语气强硬地回应道:“我还觉得你捡破烂丢人现眼呢。全村人都知道你是破烂王,你比我更丢脸。”
我这种恶毒的攻击正中妈妈的要害,她当即瘫软在地,继而双手掩面,失声痛哭。但我对妈妈却没有丝毫的同情,我固执地认为,我把钱省下来交给妈妈,我没有犯任何错误。既然我没错,那她凭什么骂我?
很久之后,妈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得出她身心俱疲,再没有一丝力气。她很无奈地对我说:“海海,以后再也不能干那种事情了?”
妈妈是在向我妥协,我却充满鄙夷地说:“少管我。”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她愤怒地质问我:“你还去吗?”
我态度坚决地说:“就是去,你管不着。”
妈妈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还去?”
我说:“就是去。”
妈妈听了,发疯似的从炕上抓起笤帚,没头没脸地向我砸来,嘴里还大叫着:“我叫你去偷,我叫你去偷……”我的头上被妈妈砸了两下,火辣辣地疼。我用力挣脱开来,拔腿向外面跑去。妈妈追到院子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我一边跑还一边向妈妈示威似的喊道:“我就要去,你管不着……”
等我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妈妈在院子里发出的无奈而凄厉的哭声。
是我想做贼吗?不是,可我更不希望我的妈妈是个乞丐。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掉下了绝望的眼泪。
一天,我正在教室做值日,有个同学过来叫我道:“林海,你妈在门口叫你呢。”我赶快跑过去,一看,妈妈正站在学校门口,脚下放着那让我感到无比丢人的垃圾袋。
我沉着脸问:“怎么到学校找我来了?”
妈妈说:“你们收拾教室扫出的纸不要丢,都给我吧。”
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说:“我不管,要拿你自己去拿吧。”然后转身离开。
妈妈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对她如此冷淡。我还跟她生气呢,捡破烂竟然捡到了我们学校,这不是诚心和我作对吗?
我气呼呼地走回教室,没想到妈妈还真就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我说话,一个人低着头捡着地上的废纸。旁边的同学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这个不速之客,议论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她是外来的乞丐,于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开始用半截的粉笔头砸她。奇_…_書*…*网…QISuu。cOm妈妈一声不吭,陈旧的衣服上都是粉笔落地后留下的斑斑痕迹。我就觉得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突然有个同学大声叫道:“不要砸了,这个人不是要饭的,是林海的妈妈。”我觉得自己脸上那层虚伪的面纱被人无情地揭下。我恨死了妈妈,恨她让我在这么多同学面前丢丑。妈妈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对着同学们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林海的妈妈,不是……”语气里充满了无助。此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使劲儿夺过她手中的破口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掉,然后把袋子用力地甩到教室外面,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妈妈在后面追赶着我,不停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苦涩。
我跑到家里,把妈妈以前捡来的所有东西都拖出去,把所有的瓶子全部砸毁,把所有的报纸全部撕碎。妈妈赶来时,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水。她想拦住我,可是我像疯子一样失去了控制,妈妈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我把她所有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碎纸在院子里飞舞,妈妈在这碎片中无声地哭泣着,可是我看了她那样子没有一点同情,反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曾带给我的无限自豪,我也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妈妈站起身,她想扶起我,我厌恶地将她的手甩开,跑到房子里把门紧紧地关上。
妈妈再也不出去捡东西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会深深地伤害我的自尊。
妈妈开始做糖葫芦,因为除了这些简单的活,她实在不能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了。妈妈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村子里叫卖。我觉得妈妈简直是不可救药了,我也懒得理她,我已经习惯了同学和我吵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破烂王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因为我认定妈妈是成心和我作对。每当我们放学,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就像和同学们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来折磨我。妈妈不会算账,经常被那些坏孩子糊弄,有的小孩儿甚至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拔起一串就跑,边跑还边向妈妈做鬼脸。如果妈妈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会抓起一把土扬在糖葫芦上,让妈妈一个晚上的心血全部白费。妈妈不敢得罪任何人,在那群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也显得毕恭毕敬。我从来没想过去帮妈妈一下,因为看了妈妈那副窝囊的样子我都觉得恶心。我充满了自卑,觉得自己的出身是如此的低微,而母亲的寒酸更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而离开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离开给我带来无限耻辱的妈妈。我将来要忘掉这里的一切,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而那时我向往的生活中并不包括含辛茹苦的妈妈。
有的时候,妈妈想叫住我,要我吃一串她做的糖葫芦,我总是扭头便走,妈妈就会在寒风中看着我逐渐消失的背影发愣。
妈妈为了我们日夜操劳,而我却无情地伤害着她的感情。妈妈从来不责怪我,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天冷的时候会给我加衣服,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塞给我零花钱。虽然我们已经穷得家徒四壁,可妈妈还是用她卖糖葫芦的钱给我们买来新衣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很少和我们说话,她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但还是为不能更好地照顾我们而自责。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在无声中流露,在儿子的误解和伤害中顽强地伸展着。
七十年代的人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时代,在学校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我们小时候经常去学雷锋做好事,提倡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现在想来几乎是闹剧的事情在当时看来竟然天经地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老是有人丢东西,而且经常被我同学捡到,先是捡铅笔橡皮这样的小东西,后来开始直接捡钱,从一角两角一路攀升到五元十元,大家捡到后都会交给老师,然后老师在小红本上记上他的名字,他就成了最高尚的人。
也许是我的运气一贯不好吧,我从来没有捡到过什么东西,不要说十元,就是一分钱我都不曾捡到,可是为了不做落后分子,我也必须上交一点东西。等到我要表现的时候,行情大涨,再捡铅笔橡皮显然已经不合适宜,于是我咬咬牙,把家里的一块怀表带到学校,在上课前,装出一副很惊喜的样子,说:“报告老师,今天我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一只怀表。”老师走到我这里,把表收上去,爱不释手,很高兴地把我名字记在小红本上,我想做一个高尚的人的愿望实现了。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我,似乎在说:能捡到怀表,这小子运气真好。
这件事过去了好久,我都快淡忘了。有一天我发现妈妈满屋子地找着什么,似乎翻遍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最后,妈妈很焦急地问我道:“看见咱家的那块怀表了吗?”我满不在乎地说:“让我交给老师了。”妈妈吃惊地问:“为什么?”我说:“别人都能捡到东西,我总也捡不到,就把那块怀表交上去了。”妈妈听了,非常生气,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净干这种浑事,赶紧把它要回来。”我说:“都已经交上去了,怎么要?想要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第二天,妈妈来到学校,找到老师,说:“那块怀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林海捡来的。”老师显然不太相信,他说:“孩子拾金不昧是好事,我们家长要支持啊。”妈妈焦虑地解释说:“可那块表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啊,是林海爸爸去世前留给我惟一的东西。”老师把我叫过来,很严肃地问:“林海,这表是你家的还是你捡来的,你要说实话。”我一口咬定是捡的,于是老师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瞧着妈妈。妈妈气得脸色发白,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恼羞成怒地跑出办公室。老师还是把表还给了妈妈,但是一脸的不屑,妈妈拿起手表,在那种尴尬的氛围中无声地走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块怀表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定情信物,妈妈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特别是爸爸去世后,那就成了妈妈想念爸爸的象征,成了回忆昔日美好生活的一种情感寄托啊!
家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沉闷,每当妈妈想和我说话都会被我厌烦地打断,在妈妈失去丈夫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她深爱的儿子没能给她一点关怀,反而带给她无穷的伤害。
一天放学,我和弟弟一起回家,走到屋外的时候,听到妈妈正在里面伤心地哭泣。我进去一看,妈妈一个人,蹲在地上,拿着我们惟一的一张全家福,泪如雨下。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着,那是一个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表情。妈妈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出现,弟弟扑上去,搂住妈妈的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似乎在一瞬之间,我理解了妈妈众多的难言之苦。妈妈一个人吞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啊,可是我却一直那样不懂事,我不但不能给妈妈带来一点安慰,还处处惹她生气,处处和她作对,对她进行着无休止的折磨,我哪里还有一点起码的人性呢?内心的悔恨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扑通”一声跪在妈妈面前。母子三人抱成一团,放声痛哭,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无助、痛苦种种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泪水一起流了出
来……
过了好久,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红肿的眼睛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妈妈抱紧我,咬着嘴唇,说:“是妈没本事,是妈让你们受委屈了,是妈让你们受委屈了。”
妈妈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那种强烈的悲痛再次涌上我们心头,我们继续抱头痛哭,心中压抑的感觉又怎么会在瞬间排空呢?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最后,我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觉得轻松了好多。从那一天起,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懂事起来。
我再也不会因为妈妈捡破烂而和她生气了,我们本来就很贫穷,贫穷本身和耻辱并没有必然联系。我们必须学会接受这种贫穷的生活方式,既然暂时选择不了生活,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生活对我们的选择。当妈妈再次到我们学校门口卖糖葫芦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站在她身边,帮她数钱,如果再有人敢欺负妈妈,那么他就会品尝到我拳头的滋味。我不会再和妈妈要什么漂亮的衣服,因为我要和妈妈一起渡过这段困难的时期。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那样的可怜,因为过早地失去父爱而缺少一种起码的安全感,可有时我又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妈妈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母爱,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残缺的家庭里体会到了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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