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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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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
“呸!呸!呸!……”
“点火!蒸熟它!”
“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
“好主意!抬!”
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
“咸菜要不要?”
“要!凡是能吃的,都要!”
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坎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
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没翻找到,狠狠地骂:“这伙自私的强盗,扫荡了个一干二净!”
“嘿!发面缸里还有发的面!”
“有发面也不错,火堆上烤酸面包吃!”
他们把发面团也用衣襟兜走了。
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在砸食堂的门窗。
小瓦匠跑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住手!”
他们中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扫了小瓦匠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继续劈砍窗框。
“你们这是搞破坏!土匪!”小瓦匠扑了过去。
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小瓦匠呼地跳起,骂道:“你奶奶的!这机关食堂是我们工程连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许你们破坏!”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惧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
“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们团团围住了他。
工程连的男知青们赶到,一见小瓦匠果然吃亏了,纷纷动起手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老政委孙国泰走到了这里,喝止住了他们。
两伙知识青年虽然不再厮打,却虎视耽耽。老政委横身在他们之间,厉声问:“怎么回事?”
小瓦匠一指机关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说:“你问他们。”
老政委这才发现被砸毁的门窗,心中立刻明白了,问那几个破坏者:“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我们,我们……”为首那个彪悍魁梧的,嘴里讷讷着,一转身想跑。
其余的几个也想跟着跑。
“都给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声。
都乖乖地站定了。
“说!哪个连队的?”
“木柴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见。
老政委从地上捡起一节被砸散的窗框木,盯着为首的那个破坏者,问:“要投进火堆?”
对方畏怯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是你们木材加工厂做的么?”
“是……”
“亲手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要离开北大荒了,就一点值得北大荒人怀念的都不留下?”
“……”
“我本有权将你们一个个当作破坏分子逮起来……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拿去吧,烧吧,烧你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吧!当它燃烧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
“……”
“拿去,拿去烧吧!今天夜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可耻的几个,滚!”
他们一个个默默地转过身,渐渐地走开。
“站住!”
他们站住了。
“把它拿走!”
他们犹犹豫豫地互相望着,终于有一个人扛起了那扇砸毁的窗架子。
他们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之中了。老政委将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收回,望着身旁的这一伙知识青年,问:“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小瓦匠回答:“我们是工程连的。”
老政委“哦”了一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单书文……”
“小瓦匠?……我知道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一天认识……”他伸出一只手。
小瓦匠迟疑了一下,握住了老政委那只大手,他感到了那只手的劲力和厚厚的茧子。
“让我说一句俗话吧,后会有期!”
老政委苦笑了一下,放开了小瓦匠的手,对其他人点点头,说:“多谢了!”大步走开。
暴风雪以更加猛烈的来势扫荡着团部区域,几堆篝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受到严寒威胁的人们立刻分散开,围聚到仍在燃烧的火堆旁。他们象羊群似的,互相紧紧靠拢着。与其说火堆的存在才不至使他们冻僵,莫如说他们是用身体组成围墙,守护着火堆不被暴风雪所扑灭。而暴风雪是那么嚣张!它嘶叫着,想将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们从大地上扫荡起来,扬到空中!
聚在篝火旁的人的围墙渐渐缩小着,缩小着。
最里层的人喊:“别挤了!要把我们挤倒在火堆上了!”
“我的衣服烧着了!让我挤出去!让我挤出去!”
最外层的人,却呻吟着,蜷缩着,蹲下去了,卧倒下去了。
又一堆篝火熄灭了,引起一片恐惧的骚乱。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来!”
昏倒的是个女知识青年。
“她都快被冻僵了!得把她背到谁家里去!”
于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门声,狗咬声,喊叫声……
团军务股长就是当年工程连的老指导员,他和老连长调到团部后,曹铁强和郑亚茹才被任命为工程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部宿舍。
他没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卷烟。卷了一支,吸上几口,就扔在地上,踏灭,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一也没睡,坐在炕沿上,陪伴着他。
“你,睡吧!”他说,并没有对女人转过身。
女人被烟呛得咳了起来,边咳边说:“我看,你……今晚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
军务股长一动也不动。
“你不听我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孩子们……”女人抽泣起来。
“别来这个!”股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仍不转身。
女人止住了抽泣。她从墙上摘下股长的手枪,走到股长身边,轻轻推了股长一下:“要不你身上带着这个……”
股长这才看了女人一眼,见她递给他的是枪,顿时火了,一掌将女人推了开去:“你叫我拿枪对付知识青年?! ”
“你……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也好吓唬吓唬他们呀……”
“胡说!你给我把枪挂到墙上!”
“别的团里,知识青年不是割掉过一个军务股长的两只耳朵么?”
“谣言!”
“你亲口对我讲过的!”女人也火了。
“我……我……我揍你!”股长凶狠地对女人挥起了拳头。
“你,你打吧!给你打!用枪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来,往股长跟前凑,将手枪塞在股长怀中。
股长不得不接住了枪。
“你开枪呀!你先打死我呀!别让我亲眼看见你叫知识青年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啪!股长打了女人一记耳光。
女人哇地放声大哭。
炕上的孩子被惊醒了,也“爸爸”; “妈妈”地喊叫着哭起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迈克首先一步跨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名知识青年。三人肩上都背着步枪。
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连门也不敲一下。
女人马上不哭了,从炕上拖过孩子,紧紧搂抱在怀里,目瞪口呆,神色惊恐地瞅着三个不速之客。
股长也愣了一下,随即镇定,若无其事地将枪挂到墙上,之后,从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股长,对不起,我们没敲门就……”刘迈克开口道歉。
股长看着他,问:“什么事?”
“请你立刻就去打开档案柜,为知识青年办理返城手续。”
“是你们请我?”
“不,是政委。”
“政委?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这……我有政委亲笔写给你的纸条命令。”刘迈克从兜里掏出折叠着的纸条,递给股长。
股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站起,又坐下去,问:“你们是靠枪从政委那里得来的这张纸条么?”
刘迈克赶紧解释:“股长,枪,是政委同意发给我们十几个人的。今天夜晚情况特殊,我们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小队。”
股长摇摇头:“刘迈克,我不相信你。”
刘迈克急了:“股长,你……你这是跟政委过不去呀!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可要……”
“要怎么样?”股长瞪起了眼睛:“要用枪逼着我跟你们走?”
广播喇叭忽然响了。
“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讲话,我命令你们,将知识青年接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机关食堂、礼堂、招待所,所有办公室,今夜都要容纳他们。我同时命令你们,立即担负起各自的职责,做好明晨七点开始办理知青返城手续的种种准备,不得有误。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
股长注意地聆听着政委的每一句话,从政委的声音里,没有听出违心或被胁迫的屈服语调,他暗暗吁了口气。
“我们走吧!”股长第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后,想了想,从墙上摘下手枪,对刘迈克说:“我也算你们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
股长跟着刘迈克他们出了门,股长女人抱着孩子随到门外,不安地目送他们。
四人从宿舍区往机关区大步匆匆地走。刘迈克走在最后,和股长三人相隔十几步远。他的左腿开始疼痛了。从挂斗车上摔下来时受的伤并不轻,流了不少血,棉裤和伤处被血粘在一起,每迈一步,都撕扯着伤处,他都吸一口冷气。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还没睡,在等待着他从团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别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他也希望是个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对得起“北大荒”人这三个字。他,一个城市知识青年,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生活的根,并且为北大荒增添了一个小北大荒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这么认为。不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看法。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象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作……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纯朴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一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象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撩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压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从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
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
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 ”
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窜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粘乎乎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愤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
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枪机。
呯!枪声很脆。
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
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
他瞄的是后脑勺。
“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浓着,拄着步枪,象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欲念——贪婪。月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六
暴风雪最初的淫威发作过了,天地间从混沌状态澄清下来,四野暂时恢复了寂静。严寒,则愈加肆虐地折磨着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被冻僵了。她感觉不出身体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人脑还能按照神经讯号进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个著名的童话——《 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真希望衣兜里装有一盒火柴,不,哪怕仅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幻觉,但意志受这种幻觉的诱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冻得硬梆梆的手,在不挽外面碰了一下。衣兜里什么也没有。她苦笑了。她以为自己苦笑了,其实并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呈现在她脸上。
严寒“凝结”了这张脸。
要进行思想。不论想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思想。要保持住意识的清醒。千万千万不要让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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