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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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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皮,淌着鲜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围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时逃跑,她就会和尸床上的那个妞妞合为一体,一块儿死去。同时我又惦着尸床上的妞妞,因为尸体一旦腐烂,我怀里的妞妞也同样会死掉。我就这样跑几步,又返回去看尸体,往返不已。尸体无可避免地腐烂了,我和雨儿哭成了一团。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入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飞机狂轰烂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枪决。我拼命追赶,一心追上你们,和你们一同就义。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脱,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觉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身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床上,抬着脑袋,正呜呜地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好像两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击,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像打开了闸门一样,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恍惚中还感觉到,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一颗门牙被撬落了,另一颗被撬断,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还在打,血还在涌。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完得太窝囊。
  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将失去父爱,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第十章紫色标记(2)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身。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裤袋里搜出一包红梅牌香烟。
  “你就抽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穷书生嘛。”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恻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干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血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血泊中。湿软的泥地凉凉的,真舒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有一回我喝醉了酒,躺倒在街面上,也曾体味到了这种冰凉的快感。那个时刻我心明如镜,看清了周围行人脚步匆匆的无谓。当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便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日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飞机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北京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孤儿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高兴得连声欢呼“爸爸”。
  飞回北京,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春风满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个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三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确是好人,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当他听说妞妞的病时,便托人转告我,说如果我真想救女儿,就该诚心诚意去找他。我们闻讯,立即抱着妞妞登门。
  李气功师年届中年,面容和善。他见了妞妞,喜欢极了,连连说妞妞与他有缘,并且用法眼看出妞妞是观音身边的童女下凡,又算出妞妞命中有五官之疾和夭折之灾,但有贵人相助,可保无虞。当即他就点燃一支香,面壁肃立于三幅印刷的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祷毕,他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合,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两个圆圈,悬在胸前。
  “我看见了病根,在左眼球的左上方。不过,我也看见了治病的方法,可以用法术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来自三维世界之外的声音告诉我∶无碍。”他睁开眼睛后平静地说。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儿兴奋地喊道。
  在场还有另一个气功师,李的一个年轻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许久,然后发布惊人之言:“那是肿瘤吗?不,那是她的业,从眼睛发出来。她在观音身边犯了错误,被罚到下界,这就是她的业。我看她的眼睛与众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将来一定有特异功能。”
  归途上,雨儿心情很好,笑着对我说:“妞妞真是不凡,带爸爸妈妈游历奇境,进入四维空间。”
  李气功师上门给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对着一尊观音瓷像默祷,然后一边放大悲咒的录音,一边施行法术。在施行法术时,他让在场的我、雨儿以及雨儿的母亲也闭目静坐。
  事毕,他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雨儿说,她看见妞妞在笑,一边徐徐从眼睛里朝外扯着什么东西。
  雨儿的母亲说,她先后看见四个图象∶黄瞳孔;许多黑点;白色的矩形;最后是水天一色。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李说,“她俩头上都有光。你头上没有光,天目未开。”
  他说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见的东西∶“妞妞的病非同寻常,关系到一段因缘。她的左眼里黑烟弥漫,其中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刚才我想把小蛇调出来烧死,马上觉得我的左眼一阵剧痛。我知道不好,这小蛇非同小可,万万烧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请到东海,放了它一条生路。伯母看得是对的,看到了妞妞病的发展过程。白色的矩形是观音,有观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后看见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着,他摊开左手,把掌心对准妞妞的头顶,给她发功。发功时,妞妞很不安。功毕,她安静了,雨儿发现她的小脸蛋无比光洁,为前所未见,惊喜地叹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确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里熄了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明若暗。录音机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咒。我抱着已经入睡的妞妞,站着观音瓷像前,突然凄凉地感到,面对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怀里的小女儿是多么弱小无助。
第十章紫色标记(3)
  那个四川人是气功协会特邀来京的,据说功力极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业家作示范表演,当场把一个病人的结石击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他走到妞妞身边扫了一眼,立即说:“左眼,圆形的瘤。”说罢,弯曲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悄声向他解释,圆形是瞳孔的形状,不是视网膜上肿瘤的形状。他撇一撇嘴,脸露不快。
  然后,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划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说:“你们看,小了,小多了!还是有缘呀!”
  雨儿怯生生地问:“你看有希望吗?”
  他嚷起来:“明明好多了,还说有希望吗!”
  北京南城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一位老中医,治癌很有名气。一进门,但见满墙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献的。桌上摆着病人登记册,翻开看,多为慕名而来的海外华侨,足见名声远扬。
  老中医是个和蔼的老者,见了妞妞,不住地夸她长得可爱,然后说:“母细胞瘤,是吧?我开个方子,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了,没了。”
  接着他用拉家常的口气说出了一个可惊的事实:两年前他治好过一例这种病的患者!
  “得这种病的孩子都很聪明,”老中医继续拉家常,“那个孩子才两岁,就能认几百个字了。治好后,还常来我家玩,把我的葡萄干都吃啦。”
  “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很严重?”雨儿担心地问。
  “有什么严重的?那个孩子更严重,两只眼睛都是猫眼,肿瘤覆盖了一半。”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我问。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闲谈中知道,老中医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学学西医,毕业后又师从某名医学中医。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胸中颇有见识,谈吐不俗。对于妞妞的病,他至少说了些在行的话。多少天来,雨儿脸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稳定,雨儿打电话向李气功师报喜。李说他已经知道,他在自己家里行法术时看见妞妞通体透明,左眼里的黑烟已经消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说明病在好转。他还说,他已在妞妞身上铺满了莲花。
  北京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办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血系统都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力充满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札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吟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操,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唯心主义最省力气。”
  四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紧挨大床,其间用垒起的被子和枕头阻隔着。屋子里有一小会儿没有人。当我再进屋时,发现她已醒来,自己越过了障碍,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赶紧把她抱起来。
  她软软地偎在我身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病眼流着泪。我对她说:“爸爸心疼。”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近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宇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闭着眼睛,不进饮食,扒在大人肩头呜咽不止。有时哭得浑身抽动,来回变换姿势,却摆脱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尔蹦出几个她学会的词:“发”,“水”,“信”,“饭”……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连成串。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父母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时,我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么药啊,无非是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甚至不能真正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我当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哪怕皇上驾崩,领袖逝世,黎民百姓该乐还是乐。一个小生命的病痛和毁灭,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也不算。可是,当我揣着这几片治头痛脑热的药片往回骑时,心中还是充满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满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脸,妞妞正在一点点死去,我揣着几片无用的药片奔波其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第十章紫色标记(4)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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