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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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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着,像我打开窗子时,屋里有股清新流动那样。天气已经是农历十月份,说冷还暖,说暖已冷的气流在县城、在耙耧、在豫西和北方都昭示着冬季立刻要来了。天堂街上的梧桐叶,已经黄得如同镀了金,落下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像穿裙子的姑娘在舞台上跳着舞。我俩就坐在那窗口说着话,像我在清燕大学找我的学生谈话那样。
我说小杏子,你以后别做这样的事情了,我每个月给你几百块钱,你别再来天堂街上好不好?
——你别再来好不好?
——我说我每月都给你几百块钱,就是不想让你来做这样的事。
她说真给呀?
我说真给呀。
她说那给吧。
3。思齐(6)
我就取出200块钱给了她。
才200?
我又取出200给了她。
她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又取出100放到她手里。
她把那500块钱收回去,数了数,看我一眼说,杨教授,我可真要了。
我说你要吧。只要以后你不来再做这样的事。
她就果真把那钱一卷,塞进了她穿的肉色长筒丝袜里(她竟真的把那钱卷进了她的丝袜里)。好在她卷那钱时,脸上红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哪儿,犹犹豫豫又把那钱从袜筒取出来,放到我面前——说是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从进门到现在,你连我的手都没有拉一下,我怎么能平白无故收你500块钱呢?
我说我就是想让你收了这钱,以后不来做这接客的事。她说你真想让我收了这钱你就摸摸我,碰碰我,亲我一下子。我慌忙把身子缩回去,将双手缩到我的怀中间,说我没那个意思小杏子,我有那个意思了,在耙耧酒家那一夜我就摸你碰你了。
她笑了。银咯咯地笑。
笑着说,杨教授,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你是我见到的男人中最好的男人了,怪不得那天晚上我们老板付姐会让我上楼陪你睡。
说到她们老板付姐时,她似乎想起了一桩事,忽然把话停下来,盯着我,脸上原来薄薄的单纯被很厚的一层惊奇所取代。原来一脸淡红的兴奋里,有了僵硬和青色,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原来快起来。她说你和我们老板是一个村庄是不是?付姐她现在的病越来越重你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病,只见她每天都往医院里跑,大包小包地往家拿着药,谁问她什么病,她就拿眼瞪着谁。谁要说陪她去医院,她也瞪着谁。可是这段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黄了,说话有气无力了,没事了就待在屋里不出来,生意上的事,想起她就问一声,想不起她连酒家丢了东西都不管。
——你知道付姐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知道以前她和这城里的谁相好?
——杨教授,你要真的给我钱,你别给我500块。等我有机会陪你睡上一夜了,别说你给我500块,你给我1000、2000我都会接着。接了我会说句谢谢你。可你不让我陪你睡,我凭什么就要你的钱?你也别给我200块。200块钱我得陪你做一次那样的事。可你今天连我的手都没拉一下,连我的指头都没碰一下,我怎么能要你200块钱呢?这样吧,杨教授,你给50或者100块钱吧。你给我50或100,也算我没有白出一次堂。你给我50或100,我给你说上一件事。说一件我们老板的事。
——不用多,你给我100就行了。100块钱已经够多了,说到底我不就是陪你说了一会儿话?
——对,我只要100块。
——你知道我们老板和谁相好吗?知道她是怎么发的吗?我跟你说了,你千万别转口把风雨吹到我身上,更不能有一天突然去问她。你想想,杨教授,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能到城里几年就有那么多的钱?我们这么年轻还挣不到几个钱,可我们老板人老珠黄,几年时间竟从一个饭店的洗碗工变成老板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变成老板的吗?原来那耙耧酒家并不叫耙耧酒家呀,是叫豫西宴。开豫西宴的老板他姓吴,是男的,二百多斤重,是这城里有了名的吴胖子,六十几岁和五十几岁的模样。现在耙耧酒家的两层楼,还有楼后那个四合院,都是吴老板家的房。他开豫西宴,生意旺得和房子失火样,挣钱就像这季节去街上扫树叶。那时候,付姐男人死掉了,她为男人看病花了很多钱,欠了一屁股债。男人死了她就到城里来做事。就到豫西宴里给人家扫地、刷碗、端菜和洗餐桌上的布。
可后来,老板不让她扫地洗碗了,而让她上街替豫西宴买菜、采购了。
再后来,她就不和别的服务员睡到一块了,而搬到后院的上房,和老板住到一块了。不再上街买菜了,只每天到收账时候去前厅替老板收收账。
又一年,老板有了急症就死了,豫西宴和那楼房、院子就都成了付姐的。付姐就成了老板了。吴胖子死后警察还把付姐带到公安局里盘问了整三天。吴胖子是光着身子死在付姐身上的。是个大白天,付姐脱了衣服,正在侍候吴胖子,可吴胖子做着那事时,他就趴在付姐的身上突然不动了。一动不动了。付姐说,吴老板,你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动了?付姐连问几声,吴胖子都不动身子不说话,最后付姐把他二百多斤重的身子从自己身上像翻一头猪样推下来,就发现他的脸成青色了。身上还热着,流着一身汗,可脸却成了青紫色,没了那口气。
3。思齐(7)
吴胖子是因为做那事时,过度兴奋心肌梗塞死掉的。公安局把付姐叫去三天什么也没问出来。法医还把吴老板的尸体运走进行解剖验尸也没验出什么来。
三天后,付姐从公安局里回来了。
付姐埋了吴胖子,把吴胖子的财产接下来,把豫西宴改为耙耧酒家,便在那儿照常营业着。三年前,这件事在县城轰动得和省长到县城视察工作样,大人小孩都知道姓吴的是做着那事死在了付姐身子上,都说付姐一定特别会在床上营生那样的事,一定是侍候男人时,有一套别人不会的绝活儿,结果姓吴的就迷上付姐了,就累死在付姐身上了。
杨教授,我这样一说你就知道付姐那酒家、院落是从哪里来的了。知道付姐为什么那一夜会让我去陪你睡一夜?她对你好,又没有别的招待你,那一夜她就让我去陪你睡一夜。我是三年前来这城里做事的,从来不做这接客的事。只是有段时间跟着我同村的一个姐姐做过三几次。后来就彻底不做了。只有那晚付姐劝我去陪你睡一夜,说你是从京城回来的,实在没有什么让你喜欢的事,她就劝我上楼陪你睡一夜,说让我陪你一夜,她多给我开一个月的钱。那一夜虽然你没有碰我一指头,可付姐到月底还是多发给我了一个月的钱。凭白拿了这一个月的钱,我就忍不住有空又偷着到这天堂街上做事了。
全都给你说了呢,杨教授,我要你100块钱不亏吧?付姐她现在有酒家、有院子,人家说她还在她老家耙耧山那儿盖起了一座两层楼。你说是真的她在老家盖了楼房吗?杨教授,我说半天你怎么不接我一句话。付姐从接了姓吴的家产以后身子就病了。病越来越重,这一段时间,脸色经常蜡黄蜡黄的。她对你那么好,舍得花钱让她酒家年龄最小的姑娘去陪你,你怎么回来这么久,都没去酒家看看她?
我没有接着杏子的话儿说下去。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像盯着我想吃的一颗苹果,听她说着玲珍,像盯着一个因为爱好生事翻嘴而更显可爱的小姑娘,既不为她说的玲珍感到恨,也不为她翻嘴饶舌感到厌。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也在看着我,红扑扑的嘴唇一张一合,让我想到正在吃奶的小孩儿。那时候,窗外灰蒙蒙的光亮照着她的半张脸,那半张脸红嫩而水灵(像当年的玲珍样),还有一层小姑娘细微动人的胎毛儿,若有若无地在她的脸上没有褪下去,如将熟的苹果上,还有毛蒙蒙的白。我忍不住想动手去那半张脸上摸一下,可我到底没有抬起想去摸她脸的手。我像一个听故事痴了的孩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嘴,直到她把玲珍的事情(故事)讲完了,我还没有从那故事中回过神儿来,仿佛一个痴呆的人永远从痴呆中走不出来样。
一瞬间,屋子里安静如死。小杏儿望着我,嘴角上挂着无声的笑,落在我的目光中,像银针落在地上当当啷啷响。使屋子里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都是她望着我似笑非笑的目光声和非笑似笑的宁静声。
奇怪得和人笑时掉出了眼泪般,和哭着时又哑然失笑样,我以为杏儿给我说了玲珍的事,我不会对玲珍产生一丝的恨。因为玲珍说到底她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情人,只是20年前我们订过婚,20年前我们一同在一条道上走过样,然后很快分手了。各奔东西了。我娶了清燕大学的赵茹萍,她嫁给和我同村的窑匠孙林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吧。
赵茹萍和副校长睡觉时,被我堵在屋里逮在了床头上。可我却心平气和,抱歉地对他们说实在对不起,我回家以前该先打一个电话到家里,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忙着我就贸然回来了。然而玲珍已经和我既非夫妻,也非亲非故。杏儿说她和那姓吴的睡在床上了,我闲神气定,貌似平静,然而内心里却有些隆隆轰轰,房倒屋塌般的震动和不安。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3。思齐(8)
我把端在手里要喝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
她说你不去看看付姐吗?
我说小杏儿,这500块钱你拿着,谢谢你陪我说了半天话。
她说多了吧,你又没碰我,给我100就行了。
我说算我求你了,小杏儿,你以后真的不再来这儿接客好不好?
犹豫着她接了那钱就从椅子上站将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其中的300卷在她的长腿袜中藏起来,把剩下的200捏在手里,准备上交和分成,然后又感恩戴德地看了我一眼(是勾了我一眼,像说你不摸我一下吗?),我果真如同父亲一样拿手去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摸上去像摸着一股流动的水),我说小杏子,求你了,听我一句话。你还小,以后别来这天堂街上了,别再出堂做这样的事情好不好?
——算我求你好不好?
4。白华
依着小杏子再三的问话,我去看了付玲珍。
两三个月不见面,她果真一脸黄色,人瘦得和枯枝一模样。季节离真正入冬还假以时日,可她却已经在身上裹了冬天的厚毛衣。站在那所院子里,我似乎从她脸上隐隐约约看到死色了奇#書*網收集整理。看到她脸上如黄疸病人似的蜡黄,使我没有说出我想要说的话(我想问她说,你真的和那姓吴的睡了吗?这些财产真的都是那姓吴的留给你的吗?)。那一天,太阳躲在云层后,只是到了日将落去时,才又从云层的后边挣出来。偏西的日光,从耙耧酒家的西厢房那边翻过来,浑浊浊地洒在酒楼后的院落里。院落里是十几年铺下的青砖地,砖面上因为潮润,有一层半绿的苔藓,结在两边的房檐下。前边酒楼里,厨师和服务员已经热热闹闹地切菜炒菜了,准备着迎接落日时分到酒家来的客人们。可这酒家后,院子里的清静如同寺庙般。玲珍正在院里晒太阳,半躺在一把椅子上,还用一件棉衣盖着上半身,那样儿和电影中深宅大院里的一个镜头样,安安静静着,身边还放了一杯水,几包药,不知是吃过了,还是没有吃,就那么安安静静着。
安静得能听到日光落下有着树叶下枝的飘飞声。
从酒家大厅的侧门走进去,看见她睡在日光里,脸上像涂了一层厚黄的漆,我把咚咚的脚步放慢些,在她面前怔一会,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在她身边,弄出的响动使她猛地惊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来,望着我,她那黄蜡蜡的脸上有了淡薄的一层红。
你来了?她笑着,慌忙将一把椅子拉到我面前。
我来看看你。瞟了一把那椅子,我说不坐了,得去书店买几本书。然后又怪里怪气地打量着那院子,打量着那酒家,最后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去,说玲珍,我刚才到那天堂街上随便走一趟,原来天堂街上到处都是那样的事,价格还便宜得没法说。说着我看见面前的墙上爬着一条从地上蠕动上去的潮虫儿,便若无其事地用一根柴棒去把那虫儿从墙上拨下来,踩死在脚下,接着笑笑说,现在的孩子们真是长相、穿戴都和从前不一样,天堂街上的姑娘们看上去个个都水灵,个个都漂亮,叫人见了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摸一把。
说完这几句,我把目光扭过来重又望着她。
她依然是面色蜡黄,额门上挂着细密的一层虚汗儿,见我看她了,脸上的黄色慢慢变成了淡淡的笑,说杨科哥,你今晚在这儿吃饭吗?
我说玲珍,其实你最了解我,我不像个读书人,人贱得很。刚才在天堂街的天堂旅馆约了一个小姑娘,我去陪她吃顿饭,晚上我就和她住在那家旅馆里。
说完这几句,我就决定要从她面前离开了,如一阵风样来,一阵风样去。要走时看见她的脸色越发的腊黄和苍白,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样子仿佛她想阻拦我到天堂街上去,又知道她难有理由拦下我。于是间,那脸便有些扭曲和变形,仿佛是挂在半空落日中的一个枯萎的黄茄子。
看见她的脸成了一个黄茄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怕她果真说出一句挽留我的话,使我最终心一软,就留在耙耧酒家住一夜。我便最后瞟瞟她,就从她身边离开了(如刚才小杏儿从我身边离开那样)。走出那个院落时,我没有扭头再看她,可我却知道,她一定在我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定为她做过的事情后悔着,心如刀绞着。
5。小明(1)
从耙耧酒家走出来,在政府街上惘然地站一会,依着杏子和玲珍先前说过的话,我到二里外县城南郊的公墓里,轻易找到了那个姓吴的坟。那是一面和全国各地的公墓都心照不宣、异曲同工的山坡儿,坐西向东,满坡都栽了松树和柏树(和清燕大学的院落样)。山坡的脚下边,高高低低,弯弯绕绕,遇物见形地垒了灰砖墙。靠南的路边上,有灰色的砖拱门,灰色的两间房。守门守墓的中年人,也许比我大两岁,也许比我小两岁,我去时他正在门口喂着他的一条狗。秋末的落日里,北方的这儿,四处都是黄色和土灰,不远处的县城,有气无力,不见光彩,像提早准备睡了样。或者本来一天间就没醒过来。哪儿和哪儿,这个和那个,都是少气无力的样。落日是一团黄色的泥糊儿。马路上的寂静是一塘流不动的水潭儿。天空中薄日厚云的灰,如是一块巨大的未曾洗过的布。公墓里的林,不是绿,也不是黄,而是在光秃秃的荒地中,兀自卧着的一大团的黑。
我朝那儿走过去。
狗的叫声兴奋地朝我扑过来。
守墓的中年人,穿着许多军队的转业军官最常在秋冬两季穿的绿绒衣(他当过兵吗?),在陵园门口朝我望过来。
我说喂狗啊?
我说知不知道三年前走进公墓的吴德贵埋在哪一块?我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从京城回来路过这儿看看他。对,就是活着时,人们私下都叫的那个吴胖子。
——我在北京教书,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小的时候在吴胖子家住过几天,滴水之恩,也是恩重如山,出差路过这儿听说他死了,就想来这儿看一眼。
守墓的人把他的狗呵斥到一边去,把我领进公墓里,指着公墓里边的一片石碑说,就那边,那儿是一片好墓区,避风朝阳,上风上水,埋的都是县里的县长、局长、部长和老革命,这几年那儿又开始埋一些有钱的生意人。说着他抬头望望将去的落日,从屋里取出三捆儿草香,问我你要吗?说既然来了,又知恩图报,就给他烧上几柱吧。
我15块钱买了那三捆儿香,朝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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