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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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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绥靖公署之所以发动这么一桩规模空前的捕谍行动,据闻竟是“保字号儿”所授意。徐亮亲赴北平督阵,为的也是这个——原来哥老会首洪达展有意接手扩充“新社会”羽翼,又有消息说那神秘的江湖人物目前为共产党游击军队大肆追捕、走投无路、间道潜赴北平,可能会去依附他那几个门生。洪某遂与徐亮定计,一方面向冀察绥靖公署透露一个“保字号儿”早已掌握的情报,那就是余心清、谢士炎、丁行之和梁蔼然这一路人等替共产党做工作的底细;另一方面则罗织董剑萍等六人也是共谋的罪名事证,俾能一体拿押,之后再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如果此人和“新社会”方面“不见外、又肯投效”的话,则董剑萍等六人“既往不咎、着即开释”,一切但可归因于“匪谍”大事诬枉,闹了场误会。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四号这天黄昏,路头巷尾的军警人员渐渐疏散,却无任何消息宣布,究竟人车准上街了不?彭子越原想沿着哈德门大街冲北、好上东四南大街还车去,不意身后一紧——打从天外飞落一条人影,端坐在他的车上。

彭子越没来得及回头,后脖梗儿已然叫一根杆棒之类的物事给顶住,车座儿上那人沉声喊了句:“别回头!”

“街上戒了严,不许出车。”彭子越怯声应道。

“俺嘱咐你两句话——哪儿也不去。”

碍着脖梗儿给硬生生顶了个死紧,彭子越稍一偏动,四肢百骸便犹似通上了极强的电流,自百会以迄会阴,缘督脉上下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可在这万分难忍的苦楚之中,又隐隐藏着些快意,好像撒开一泡尿、或者抓着一处痒,甚至擤出一通鼻涕那般舒展活畅。偏在此际,他听出来者刻意压低了的口音——是一路他原本十分熟悉的泰安土腔。

“您、您老——您老是——”

“才几天不见,您小子怎么干上车把式了?”

“师、师父?”

来人正是欧阳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样儿的一个手法,彭子越但觉颈脊之间一处骨隙倏忽涌入了一股源源不绝的沸汤热油,同时听见欧阳秋慨乎言道:“你小子偷偷摸摸熬练《无量寿功》,虽然抢入了第五层心法,可这阴维脉与任脉交会之天突、廉泉没打通,阳维脉与手足少阳交会之风池、风池以上脑空、承灵、正营亦不通。这几个穴枯竭经时、虚耗既久,你只消一运气、一调息,脖头上下就要分家——到时候儿一颗脑袋瓜子便像一泡气球里头窝着只刺猬——噗嚓!”

彭子越闻听此言,眼一闭、脖一缩,只觉喉下天突、廉泉之间一阵收束紧张,皮肉有如被一条毳毳糙糙的麻绳箍住,且越箍越紧、越箍越热,下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

“姑念你小子还是个有良心的,师父权且救下你一条性命,日后熬练,切记不可躁急贪功。”说完,一道浑似五点梅花一般的尖针锐刺抢入玉枕,绕颈根下沿儿滚走一圈儿,既像扎、更似烙,其疼痛之甚,又过于前——彭子越想叫、喉头却仿佛上了锁、加了焊,只能嗫嗫然迸出“师父”二字。

好在欧阳秋这一出手,不过眨眼间事。彭子越闷哼两声,原先极其热烫的肤感登时散了。打个譬喻来说,好比伏里天酷暑难当、乃以煮滚的毛巾敷面揩体,当即自内而外、涌出一阵清凉之意。彭子越乍一舒坦,探手再摸,却发现绕颈生出一圈儿宽可寸许、颗粒浮凸的毛囊。当下捺不住,又要回头,可颈根儿上仍杵着那支杆棒,此际彭子越分神转念,忖道:师父是个瘫废,又发了疯癫,此前一年六个月里,从未见他行功出手,怎地这一会儿居然有偌大气力?念头闪过,脱口斥道:“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又瘫又疯,连只蚂蚁都捻不着——”

“不瘫不疯,师父焉能苟延性命到今日?”欧阳秋说着,半是笑、半是哭地枭鸣了几声,叹道,“二十年来,江湖中人皆称‘讲功坛’光说不练;要不是这‘光说不练’的金字招牌,师父每日里抵挡那些上门来试拳较掌的棍痞都应付不完了,还能栽培什么好样儿的人物?”

彭子越听着像要明白了,却仍透着五七分糊涂,还没意会过来欧阳秋说的是不是疯话,只得随口黏搭了一句:“好样儿的人物?”

“只可惜你入门太晚,没赶上打鬼子那些年——虽说是兵荒马乱,总然还是枪尖朝外、刀刃向敌,有些大是大非的时节,师父也点化过几个资质佳、品行好、端方秀异的人才。你,恐怕终究是及不上你那几位师哥的修为了。”欧阳秋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迭声长叹了片刻,才掉转话锋,道:“至于这两年来,师父装痴卖傻,也是实出无奈、情非得已。若不出此,特务机关里那些鹰犬爪牙怕不早就探出‘讲功坛’的虚实究竟来?——倒是耽误了你千里迢迢、前来投拜的一片向学之心,师父着实歉疚难安得很——这一部《无量寿功》,毕竟原非师父所有,不该私藏独占,你且把了去,再揣摹揣摹,日后能成就多么深的造诣,便非你我师徒所能强求的了。”

一听说起偷学《无量寿功》,彭子越才知道,果然是师父到了。且那话里的意思,非但全无嗔怪怨怼,反而多的是宽悯慷慨,当下倒羞恧自责起来,想起月前匆促间临着生死大劫,自己失张丧志、慌速窜走,于身陷枪林弹雨的师父竟无半点忧灼恤念,两相对较,深自不堪,遂道:“弟子惭愧、弟子没能照料师父,弟子——”

“这却正是师父要嘱咐你的头一桩事——”欧阳秋道,“习武之人,力敌数十百众,最喜逞豪勇、斗意气,扬名立万,还洋洋自得,号称‘侠道’。我有一子,便是受了书场戏台上那些扑刀赶棒故事的蛊毒,如今流落天涯,尚不知落个什么样的了局。你是我关门弟子,切记我谆谆一言:万万不可以侠自任。”

“弟子记下了。”

“再者,”欧阳秋说着时,已然从车座儿里将那部《无量寿功》扔上前来,端端落在车前横杆弯角之处,“这部功法乃是一个名唤‘魏三’之人所赠,回想起来,魏三随手便将他家传之学授予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之人,其中很有些深意——人家所期许于我者,乃是一副无私能舍的心肠,即此,师父也把这副心肠传了你。从今而后,你处世为人,也就知所进退了。”

“弟子也记下了。”

“此外嘛——眼前还有桩小事,做师父的得央你帮个忙,此事你乐意担下便担下,不乐意便拉倒——”

“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逞什么熊?你忘了师父头一桩嘱咐了?”欧阳秋暗里一运劲儿,彭子越只道后颈上的杆棒直要贯喉而入,不觉把个脑袋又垂低了些,听他师父娓娓道出了究竟。

原来前此二十年间,“讲功坛”在北五省里名闻遐迩,出入不下数千人众,其中十成九九皆是听掌故、凑热闹、闲来无事登门入座,把欧阳秋当成个说书人一般看待。兴致高些的,连月捧场不失一日,但觉故实引人入胜,便赍发几角赏钱作酬。正经活计忙碌些的,三天打渔、两日晒网、到席则听讲、缺席亦无妨害。要之如观人逞口舌卖艺、打发慌闷光阴而已。

然而,诚如武林史所载者,欧阳秋也颇知“详观慎择”,凡是碰上资质品行俱佳的,无不倾囊以授,使之“各自会心”、“勇猛精进”。廿载以下,果尔调教了董剑萍、董肇筠、田伯严、李恭贻、孟宪功和李政宣等六人。这六人也是“讲功坛”往来门客之中俱得《无量寿功》所载真传者。其中二董淹留泰安时日较长,各有三四年光景;李政宣成功至速,也有一年八个月辰光。孟宪功入门时年纪尚轻,仅十五岁;田伯严最称年长,出师时已逾知命。

李恭贻所遇最奇,可以岔笔叙之。此人年幼时得了个怪病,高烧十日不退,叫个江湖术士下虎狼药退烧之后两腿瘫麻萎悴,略无一斤半两的气力。此后,这李恭贻就在地方上匍匐行乞,天天到“讲功坛”前讨些残羹剩饭,闲耳旁听宣讲。一日听到欧阳秋说张紫阳《八脉经》,至“八脉者,先天大道之根,一元之祖,采之惟在阴为先。此脉才动,诸脉皆通”,以及“阴一脉,散在丹经——上通泥丸、下透涌泉,使真聚散,皆从此关窍”,堂上众人已昏倦不支、鼾息大作,独门外这李恭贻残疾在身,加意凝神领会,当下随之观想,自起脉之跟中,偏及足少阳然谷穴,再同足少阴循内踝下照海穴,忽然感觉内踝骨上二寸交信穴抖跳了一阵,这已是他病足以来所未曾有过的奇遇。接着,听见屋里的欧阳秋复开言道:“……故天门常开、地户永闭。尻脉周流于一身,贯通上下,和气自然上朝;阳长阴消,水中火发,雪里花开。门外空腹汉子且昏且默、如醉如痴——要知西南之乡乃坤地,尾闾之前、膀胱之后、小肠之下、灵龟之上。此乃大地逐日所生,根产沿之地也。一息既入,令胞中略转,透通阴八穴,起来行走便了。”欧阳秋话才说完,门外这“空腹汉子”居然当真像个醉鬼似的走了进来,双膝落地,伏拜不起。这年李恭贻十七,二十岁出师之后反倒得了欧阳秋发囊资助,到济南府育英中学就读,走上一条学子的道路。

欧阳秋对这先后投拜门下学艺的六人,总有一番交代,除了“万万不可以侠自任”、“无私能舍”之外,更曾一再耳提面命:“讲功坛”一非帮会,二非门派,绝不可广为荐引,大肆招徕,以免聚结莠秕、滋生扰攘。至于欧阳秋的名号,更不许向人吐露宣扬——不消说:这是当年他赴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铩羽而归所换得的一个教训:自凡人心存一点虚荣好尚,放不开显扬姓字的念头,于艺业便终须是窒碍、终须是捆缚。

此六子容或不敢违拗师父的勖勉,然而邈邈之隐,却难以摆脱悠悠之谈。终有那泰安出身的好事之徒,见同邑之子李恭贻者有朝一日成了北大高材生,乃向报章之专门刊登“曲线消息”的编采人士透露:李恭贻原是个瘫废的乞儿,若未经一番非比寻常的奇遇岂克臻此?“曲线消息”乃街谈巷议、言事风闻;“相承有此一说,何必究所从来?”径给登了一篇“瘫子迭遭奇遇/乞儿竟入上庠”的特写,绘形绘声,语多穿凿,于是也才有“神秘江湖人物”之语喧腾于市。李恭贻一见消息走光,违失师父训诲,又恐新闻界附会生事,一怒之下,辍学而去——几乎和他同时离校的还有一个也来自泰安的孟宪功。这一下“曲线消息”更有得写,说北大两名学生无故中辍课业,恐与秘密社会之煽惑不无干系。如此捕风捉影,果然引起了“保字号儿”的注意,自然特别简派眼线、多方查访。春去秋来,前后搜罗了大半年,终于从泰安“沦陷区”——也叫“解放区”——听来了一个离奇的传闻,说是一队枪兵放了一排火炮、轰垮一幢民宅,却仍没能逮住一个江湖高手。此外,还打听出四个名字——这四口人先后不约而同地在泰安待过,回北京落脚也颇有时日:且在行家眼中一“过”,便看得出都不是好对付的能人。终于在九月二十四号上,“保字号儿”兵分六路,刻意不带刀枪火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上六人,直言是抓“共谍”。说也奇怪,这六人各只分辩了几句,既不恃强拒捕、也不运功走逃,仿佛这只是场寻常易解的误会,便跟着徐亮的特务来到了永定门外长春观西侧的一爿聚珍堂当铺。

为什么是当铺,仍须分笔详说。清中叶左宗棠驻新疆,为了给发配充军的人犯寻一生路,特许其集资设立押店,后来赦释回京而仍操此业的大有人在,是以北平城里外的典当铺子还一直维持着原先狱中的部分形式。比方说,大门前放一束油布扎箍的幌子,即仿狱中曾于牢房外悬挂衣伞以为质押处认记的旧制。又如以砖砌墙、另筑红色木栏围之,院内必以石材盖库房,房舍亦必以镂石为窗户,一似监牢。之所以如此,当然不只为了怀古,更出于防盗防贼的实用目的。是以“保字号儿”索性盘下了聚珍堂,平时仍雇有朝奉、掌柜、伙计人等,一旦遇上些不必和宪警同调协办的案子,便以此为羁押人犯、鞫审刑讯之地。

徐亮毕竟是大特务,行事自有主张。他逮住了这六人,目的却是要迫那神秘的江湖人物出首,是以非徒不讳形迹,且当即透过广播电台和报纸号外出播消息:这六人算是“主动到案说明,还须另行查察首谋”。另一方面,北平在地的洪英光棍则一传十、十传百地到处散布着一个说法:“新社会”方面正千呼万唤,等一位江湖高人上聚珍堂“前去投效”。

欧阳秋总还是个实心眼的人,识不破徐亮的皮里春秋,只道这六个门生暴构横祸,皆因自己而起——否则月前何至于有那么一标枪兵上门滥射?其情说不准还与欧阳昆仑昔年犯下的一桩让他至今不明就里的什么案子有关。即此作想,欧阳秋便打定主意,自上聚珍堂去“认案”,管它首谋些怎样的事,只管一体担承下来就是。

至于托彭子越帮忙的一桩小事,则是想央请“四脚班子”——也就是洋车车帮——给打听打听,能否在茫茫人海之中,访着欧阳昆仑下落,给带个口信儿,就说父母双双客死异乡,泰安则遍地虎狼,他可是万万不必以故里为念了。接着又交代那欧阳昆仑年约二十许,自幼寸发不生,号称光头大侠,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红唇皓齿、隆准高额、虎背猿腰,仪表十分出众。说到这儿,欧阳秋便再无一点声息了。

“师父您、您究竟要作什么打算?”彭子越闻言之下,不觉心一急、气一躁,脑袋瓜儿往前稍稍伸探几分,但听耳后“哐啷”一声重响,脖根之上乍地一轻,再回头时只见车座和脚台之间直愣愣躺着支铁杆子,哪里还有他师父的影子?

这半晌折腾,日后可苦了彭子越。他撒下车、收起《无量寿功》、回屋跟他娘舅打商议。“四脚班子”里的头儿是何等精明江湖?一听浮掠首尾,便跌足叹道:“你师父一准是上聚珍堂投案去的。此去九死一生,你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照这位娘舅的揣测,天地会挟着“保字号儿”令箭、出动大批人马北来,应该出自一万全的布划,进可如何、退可如何,俱有定策。其中“捉拿共党间谍”便该是个可松可紧的“活套头”。倘若欧阳秋——甚至他那六位高足——情愿投效,活套头就松个口儿,大伙儿黑里白里都算“朋友”;要是三句话斗不上榫,活套头往里一收、再加个单系十字缠裹,七条人命全归在“共谍”账上,不外是就地正法而已。怕就怕欧阳秋天真烂漫,以为他单枪匹马闯入众珍堂,一肩扛起人家给罗织的什么罪名,还巴望特务们能网开一面,放过先前六人,这就透底白搭了。

“师父总勉励咱们别逞能、万万不可以侠自任,照说不至于——”

彭子越话还没嘀咕完,脑袋上愣生生吃了他娘舅一烟锅,娘舅顶问了一句:“那么他没灾没病的,这‘客死’二字该当作何说解?”

这一夜,车是来不及还了,彭子越不必同娘舅窝挤,自就车下铺了皮毡草荐寝息。可怎么也困不着,满脑子只是他师父在公堂之上受审的奇情幻影——堂上坐着太爷、堂下跪着欧阳秋和六位师哥,一会儿上了夹棍、一会儿上了拶指,再不多时两旁衙役,个个儿挥舞着碗口粗细的朱漆长棒,朝人犯兜头扑脸打砸过来。想到这一节上,彭子越哪里还有睡意,双眼一睁,不觉大骇——

原来单身车把式夜眠于车下是个不成规矩的规矩。那些穿窬跃户的夜行盗匪穷急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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