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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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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实随波逐流的尚不只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十四颗,也被李绶武那身泥丸功内力所排荡冲注的强大水流搅晃得翻腾上下、欹侧歪斜,彼此撞击几回,一个个儿从一艘原本是运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体积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坠触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体积小些、重量轻些的也就乘浪随流、沿河而去。传闻中可以力敌十万雄师的佛门武学从此万劫不复——其中十九颗在五十年后为渔夫网得,佛头顶门上的穴窍早已斑驳蚀毁,竟无通人能识,有当地考古专家疑其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为同时代产物,遂撰文发详,推测这一十九颗佛头可以作为佛教初传时已远及齐鲁区域的证据,其孤执浅妄如此,便不值得赘辩了。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泥丸自得法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泥丸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泥丸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不觉骇然: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只不知随身纸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叫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只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二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叠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仿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洌又甜美的泉露,吞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谊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图案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的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只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画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瘫溃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真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谊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态,人应该也是蹭靠在一张板凳上的。

“数儿不对!人不对!年月日时没有一样对!”赵太初的嗓门儿猛可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会当须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时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个,却无半个肖蛇的,距己卯又尚有七年,岂不全乱了套?”说着,挥手朝身后墙上的牌历指画了一圈,眼睛却盯在我的脸上,哼了一鼻子,道:“我与此子结识,尚在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听过了的。”

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的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哪个讲今夜是‘己卯之约’了呢?”有的说:“小六是肖蛇。”有的说:“小六连锅卤汤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有的说:“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有的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

“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片语只字可以请教。”钱静农扭头冲魏谊正道,“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汇入一鼎而烹之’的么?”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

“总还是没有肖蛇的。”赵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说你‘痴扁鹊’三字只一个‘痴’字得当,你还不服!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该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蹿声抢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几乎与此同时,其他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撅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着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觉乎着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魏谊正终于“呼呼”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脸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龙教授’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刹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不可无礼!”

“还有你!”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

“那个不难的,‘白面书生’。”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勋如道。

“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

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不欲可知,岂有所言?”

“说得好!”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了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账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

“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

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啊?”赵太初说的是:“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钱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草,不过是浅咀轻嚼;哪须吞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二天,高阳就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魏谊正道,“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还说叫人给放过一枪么?”

“那件事的确是洪某麾下新帮分子所为。不过,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图表现,莽撞行事了些——咱们祖宗家光棍当下也已经处置了——”万得福急急分辩。

“这儿没有人责备你不会办事!”李绶武睨了万得福一眼,继续向魏谊正道,“三爷也不必责备红莲,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咱们还多得多呢。”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右倾身,在那张麻皮脸几乎贴上我面颊的时候低声同众人说:“一旦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自然肯说了。”

洋式壁钟钟盒上方的木门在这时忽地打开,里头弹出来半截长了红锈的弹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声,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有某一秒钟里我错觉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群僵尸或蜡像之间——他们当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仿佛因为已经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关于等待的任何想望。换言之,他们好像已经把等待的对象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维持着看似一息尚存的姿势。此外便仅有一种声音,轻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后来我才察觉:那是从孙孝胥的下巴尖儿上滴堕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万得福不发一言、引我走向那条通道——或者是我渐感窒闷、自行推身站起,而万得福又恰巧给了我一个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势——之前,我都在默诵着红莲的名字。之所以那样旁若无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似乎也是一个焦虑的结果罢?其中如果有什么值得说的解释,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愿意像一具僵尸或蜡像那样想念着她。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或者一步,万得福也起身向右摊开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里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门框后数尺之外便无任何光线可及。我开始努力回忆着此生第一个可能真正爱过的女人的长相。可是,诚如过去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是许多一闪一灭的局部,是近距离凝视之下人体器官的某个片段、轮廓,最后只剩下十分抽象的线条。犹如捡拾起刚刚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图板上的某一小块,你还知道它在原图中的位置,奈何随着无法还原记忆样貌的焦虑甚或恐惧,你只能在模糊中逼视更细微渺小的范围,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为止。

这时我仍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直线——至少我并没有转弯,万得福的脚步声也一直在我的正后方一步开外。我也没有思考过人在全无视力的情况下是否能走出一条直线路径之类的问题。总之,那样缓慢信步前进的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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