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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陋的中国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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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好像你是王孙公子,他是贩夫走卒。柏杨夫人
因为腰伤未愈,临行时带着一个特制的藤牌,作靠背之用。这藤牌在台湾用了半年之久,始终默默无闻,可是一到美国,它却立刻树大招风。无论走到那里,总有白脸老爷认为她阁下的尊腰随时都有从当中咔嚓一声,折成两截的可能。飞机上、火车上,更像龙袍加身,连站都不敢站,刚一欠屁股,就有人胁肩谄笑曰:“我是不是可以为你效劳?”当然不可以,她要去茅坑屙屎,岂有别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后只好憋着,以免盛情难却。
中国人际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流行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对乐于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地称之为“好事之徒”。胆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现成的形容词,就像响尾蛇飞弹一样,尾追而至,咬定他“爱管闲事”,这种离经叛道之举,必然的“别有居心”。所以,换到台北街头,你就是蹲在那里上吐下泻,我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恐怕是没人扶你一把。记得去年,柏杨先生跟一位美国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台北看电影,一位观众老爷忽然口吐白沫,从座位上栽倒在地,电影院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着多问,当然是送医院去啦。谁知道散场后一瞧,他阁下竟原模原样被扔到侧门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龙的传人”,而是从蚩尤部落捉来的俘虏,人潮虽然汹涌,却无人为之驻足。西格里曼先生大为吃惊,叹曰:“中国人跟纽约人差不多啦,这么冷漠无情。”
他阁下没说跟美国人同样冷漠无情,是他聪明之处,否则我这个爱国心切的中国老汉,可能认为他比喻不伦,语带讽刺,“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他之特别提出纽约,因纽约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营,据说外国人占纽约总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国人一提起纽约,就誓不承认是他们的城市。
──然而,生为中国人,身在中国地,要想帮助别人,也不容易。柏杨先生在《猛撞酱缸集》中,就努力嚷嚷过,一个没有高贵情操的人,永不了解别人会有高贵情操,也永不相信别人会有高贵情操。“好事之徒”、“爱管闲事”、“别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对方有助人一念,乱弩立刻齐发,见血封喉。吾友杨希凤先生,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他阁下经常载我二老,前往闹市兜风)。一个雨天黄昏,载得一位落汤鸡女人,在车上不停发抖,牙齿咯咯猛响,杨希凤先生遂动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从洗衣店取回来毛衣毛裤,乃建议曰:“小姐,你可以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一换,等你到家再还我。”那女人一听要她脱光,立刻杏眼圆瞪,号曰:“色狼,你要我报警呀。”把他阁下气得马上就咒她害感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腾先生,乃中国文化大学教堂教习。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一位女人(对不起,又是女人)阳伞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个稀烂,他赶忙拣起,巴巴地挤到后座,交还于她。感谢观世音菩萨,这次那女人比较有文化,没骂“色狼”,但也没有“谢谢”,只用死鱼般眼珠猛瞪,一语不发。李瑞腾先生只好大败,向我叹曰:“老头,你说,咱们中国人是怎么搞的?”呜呼,中国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丛生的山顶洞时代,身上穿着刺猬一样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两只大眼,心神不宁地向四周虎视眈眈。
现在回头介绍柏杨夫人的藤牌,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处处“效劳”,甚至遇到排队,也总是让她排到前面。夫排队者,是人类文明外在的寒暑表,从一个国家的排队秩序,可以准确地判断它们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国只两个月,就想提议把“美利坚合众国”,改成“美利坚排队国”。盖美国排队,不但泛滥,而且已造成灾难,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两道朋友,竟把那么多宝贵时间,浪费到排队上。上飞机排队,下飞机排队,检查行李排队,缴验护照排队,买邮票排队,寄封信排队,窗口买票排队,付钱取钱排队,等公车电车排队,上公车电车排队,去厕所排队。最使人不耐烦的,是无论大小饭铺,也要排队。
对于排队,绝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体中国人都不在乎。不过美国排队跟中国排队,内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这就跟美国的斑马线跟中国的斑马线大不相同一样。盖中国人排队,只是一种学说,美国人排队,却是一种生活。台北排队只算半截排队,上车排队,本来排得好好的,可是车子一到,却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立刻土崩瓦解,争先恐后。英雄人物杀开血路,跳上去先抢座位,老弱残兵在后面跌跌撞撞,头肿脸青。嗟夫,真不知道当初辛苦排队干啥?为了抢一个座位,或为了怕挤不上车,来一个豕突狼奔,还可理解。而对号火车汽车,座位是铁定了的,既飞不掉,又不怕别人的屁股带钢钉,真不知道为啥还要猛抢。美国人好像一生下来就注定排一辈子队,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大概中国因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队来,鼻孔紧挨后颈,前拥后抱,“缕衣相接闻喘息,满怀暖玉见肌肤”,远远望之,俨然一串亲密的战友。只洋大人排起队来,无精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车辆出入口或街口巷口,还会自动中断,一派凄凉光景,不禁为他们的国运悲哀。在纽约时,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拥挤闻名于世的银行取款。我心里想,这家伙准听说过我在台北挤公共汽车的武功,教我异地扬威,自当奋身图报。一进大门,只见柜台一字排开,每个柜台只有一个顾客在那里唧咕,心中大喜,一个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后,想不到朋友却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锁喉战术,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为他的鲁莽行动道歉,还埋怨曰:“老头,你干啥?”我没好气曰:“我干啥?我排队呀,自从到了你们贵国,俺可说是动辄得咎,排队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没犯法,是犯了规矩。”原来柜台前面有一条线──跟飞机场检验护照的那条线一样,后面的人都得站在那里,不经召唤,不得乱动。而那里已排了五六十人,他们要等到柜台前顾客走了之后,柜台老爷老奶御手轻招,才能像跳豆一样跳过去补缺。呜呼,美国立国的时间虽短,规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缛节,不知道影响不影响他们的民心士气。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大小饭铺,也要排队,这就太超出我伟大的学问范畴。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从没有听说饭铺也要排队的。柏老在旧金山第一次到饭铺吃饭,一走进去,就被老妻拉出。嗟夫,根本无队可排,当然大步进场,拉来拉去怎的?谁知道即令鬼也没有一个,也得站在那里,等待侍女像领尸一样领到座位之上。如果没人来领,就是当场饿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坚强的是大峡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晚上仍开张的小馆,那小馆倒皇恩浩荡,特免排队,但客人们必须先到柜台登记尊姓大名,然后蹲在门口听候传唤。侍
女老奶一出现,大家把她当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圣母玛丽亚,张着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地望着她。听她张金口,吐玉音,传唤某某先生可进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欢声雷动,大喊大叫。咦,何必多这一道手续乎哉。台北就绝对不是这种景气,一群饿殍杀到饭铺,明明客人已满坑满谷,照样深入虎穴,拣一张看起来杯盘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团团围住。桌上食客对这种阵势,早已司空见惯,任凭饿殍们怒目而视他们的尊嘴,他们的尊嘴仍细嚼慢咽,气不发喘,面不改色。最后,兴尽而退,饿殍们升级为座上客,另一批新饿殍又汹涌而至,再围在四周,恣意参观。非洲草原上胡狼歪着脖子看鳄鱼大嚼的镜头,重新上演,好不刺激。
最伤心的是,美国的很多中国饭铺,也逐渐染上这种恶习,放弃了我们传统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说美国是一个自由国家,我的意见有点相反,仅只排队,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
到底是什么邦
仅看纸上作业,中国是礼义之邦。但在行为上,我们却倒退到蛮荒。
我最大的心愿是:愿中国最早成为礼义之邦。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一位朋友吹胡子曰:“依你的意思,中国现在是冒牌的礼义之邦啦。”柏杨先生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国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冒牌的礼义之邦,而简直是原始的蛮荒之邦。”一言未了,我顺手把小板凳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才算没有昏倒在地,只坐下来发喘。我想,发喘的
爱国之士,一定层出不穷,这就空口无凭,必须请贵阁下不要用情绪作直觉的判断,让我老人家先领你参观参观。
第一个节目请参观婚礼。
即令离婚次数最多的电影明星,也都会认为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否则既离之矣,何必再结之乎哉?盖在生命历程中,结婚乃一项跃进与突破,一男一女离开了所习惯的固有环境,跳到另一只船上,组成以彼此为中心的家,共同掌舵,驶入陌生而使人兴奋的海洋。这是多么重要的改变,所以,无论中国古老的传统仪式,或西洋移植进来的宗教仪式,都是庄严的,在庄严和欢乐中充满了这种改变的祝福。不要说古老的啦,纵在四十年代,乡间婚礼,一直都十分隆重,新郎要亲自去新娘家迎娶,或坐轿或坐车,回到新郎家后,一拜天地,感谢上苍的安排匹配,二拜高堂,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三拜──拜天地、拜父母、新郎新娘互拜之后,这时才正式成为夫妇。西洋的教堂,具有同等意义。在肃穆的音乐声中,新郎伫立圣坛之前,新娘挽着老爹或老哥的手臂,徐徐而出,也就在圣坛之前,父亲把女儿,哥哥把妹妹,交给新郎,再由牧师或神父,以上帝天主的名,宣布他们结为一体。
然而,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大概是清王朝灭亡后不久吧,中国人既嫌磕头太旧式,又嫌教堂太洋派,就发明了四不像,也就是迄今仍在奉行的“文明结婚”。婚礼遂不成婚礼,而成了闹剧。礼堂也不成礼堂,而成了叭蜡庙。贵阁下听过京戏乎:“叭蜡庙,好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也有二八女多娇。”贺客很少祝福的心声,差不多都是前来逛庙会的。有些更东奔西跑,找朋觅友,眼目中根本没有婚礼,只有社交。盖大家虽然同住一个城市,却往往两年三年四五年,不见一面,只好把结婚礼堂,当作酒楼茶馆。于是,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证婚人在台上满腹经纶,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而介绍人者,往往是旱地拔葱,临时拔出来的,固不知新娘姓啥,也不知他所担任工作的神圣性,偶尔还扮演一下打诨角色,把闹洞房的一套端出,当着家人亲属的面,满口下流黄话,猥亵的程度,使美国《花花公子》的编辑老爷听啦,都得向派出所报案。老丑小丑,碰碰挤挤,说它是菜市场,还算积德,乃是亲友蒙羞、上苍垂泪之场也。
第二个节目,请参观丧礼。
死亡比结婚,更是人生一件大事,一个人可能结很多次婚,却只能死一次亡,那是生命的终结,永远的终结。抛下他一生辛辛苦苦奋斗的成果和至爱的亲眷,撒手归西。殡仪馆是他旅途的最后一站,过此一站,便永远停留坟墓中央。丧礼的气氛,不仅庄严,更无限悲伤。古人“吊者大悦”,只是“悦”丧葬的仪式合礼,并不是高兴他死得好、死得妙。然而,现在流行的丧礼上,经常出现一种现象是,吊客一进门,先到灵前鞠躬致祭,家属在灵旁跪地叩头,悲痛时还有哭声,尤其是母老子幼的孤儿寡妇,哭声更断人肠。可是,该吊客一扭身,家属哭声还没有停止,他就一个箭步,跳到另一个吊客跟前,大喜曰:“哎呀,柏老,好久不见啦,看你面团团若富家翁,把老朋友都忘啦。”柏杨先生也大喜曰:“我正在找你哩,总是被他妈的一些红白帖子缠昏了头,走,咱们找地方摆摆龙门阵。”走到门口,迎面又来一物,两个冷血动物立刻撅屁股曰:“部长大人呀,你老人家安好。”部长大人则点头含笑,握手而进,两个冷血动物顾不得走啦,正在尾追赔笑,其他吊客已一哄而上,礼堂也就变成了社交俱乐部。其实,即令没有此一物驾临,丧礼也是婚礼的翻版,吊客们很少怀着悲伤悼念的心情,差不多也都是前来逛庙会的。于是,结婚礼堂的镜头,在殡仪馆中,回放一遍: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孤儿寡妇在灵旁顿首痛哭,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事实上,殡仪馆既成了社交场所,自然呼朋引类。而呼朋引类,自然他乡遇故知,自然笑容可掬。洋大人尝抨击中国人麻木冷酷,老羞成怒之余,也只好发喘。呜呼,殡仪馆之地,孤儿寡妇伤心之地,上苍痛心之地也。
第三个节目,请参观餐馆。
餐馆是中国礼仪最茂盛之处,也可以说,所有礼义的精华,全部集中在餐馆的“二战之役”。第一战是“避位之战”,有资格坐首席的家伙──他就是主客,大都属于位尊多金之辈。好像首席上埋伏一条毒蛇,该家伙发誓不肯上坐,于是其他各色人等,包括主人在内,群起而推之,群起而拖之,群起而高声吆喝之。该家伙口吐白沫,抵死不从。有些人眼明手快,还来一个“先下屁股为强”,一屁股坐定,呐喊曰:“这就是首席啦。”有的被搞大败之后,只好委屈万状坐上去。等到首席坐稳,次席三席四席,每一席次,都要杀声震天,闹上十数分钟或数十分钟,才能尘埃落定。席间你敬酒,我敬菜,又是一番混战,能把人累死,这且不表。表的是曲终人散,第二战爆发,那就是“避门之战”,大家像企鹅一样,拥在门口,好像门槛之外,就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跌下去喂狼。于是,你不肯走,他也不肯走,坐首席的家伙,这次拿定主意,纵被分尸,也不前进一步。又是一阵喊声震天,该家伙终于在挣扎中,被轰了出来,年老色衰之徒,立脚不住,还可能被轰得尊嘴啃地。
上面不过是荦荦大者,至于其他种种,也无不怵目惊心。好比,贵阁下去百货公司买件衬衫吧,公共汽车站排队,就会首当其冲,呜呼,一个国家是不是礼义之邦,在排队上可一目了然。而中国公共汽车站的排队,到今天都有异于外夷,盖外夷是排成一条线,只中国同胞挤成一大堆。车子还没停住,群雄立刻就人海战术,一拥而上,挤得大人跳、小孩叫。贵阁下如果认为这里真是礼义之邦,循规守矩,恐怕一辈子不但上不了车,还要被骂为白痴。假使你勃然大怒,不坐车啦,安步当车,那么,转弯抹角时,问问路试试?好不容易找到百
货公司,女店员一个比一个火眼金睛,你本要买十六寸领口的,她们就有本领把十三寸的卖给你,胆敢拒绝,晚娘脸立刻出笼。假如你胆大如斗,第二天去退货,火眼金睛马上变成青面獠牙,你能活着逃出,算你三生有幸。
嗟夫,太多的中国人,身上都是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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