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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的白粥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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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告诉梅芬,他不会“畏罪”自杀,绝对不会。

梅芬流着眼泪送别师父的时候,师父觉得很抱歉,因为一直以来师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路上布满了冰屑与荆棘。但自己一直存有侥幸之心,甚至把原本不需要经历这种刺骨疼痛的梅芬引向了不属于她的人生路。

师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以幸福的名义放弃亲情的人不自私吗?一个以爱的名义牺牲与拖累别人的人不自私吗?

不过师父觉得自己可以弥补,也必须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过错,当然前提是要找到适合的时机,一次不能错过的时机。

负责看管师父的警察中,有一位姓李的警官是师父的同乡。李警官和师父聊过几次,每次谈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冷冷的,只是师父明显感到了李警官对自己的照顾。

那时候,劳改农场里的管理松散得很,单身一人的李警官有时候找不到人带儿子,也会把他带在身边,和劳动改造的犯人待在一起。

说起来,李警官这样的做法也不是那么危险,毕竟这些被关押的犯人多是有政治问题的,并没有伤人的刑事犯人。

在李警官的儿子掉进劳动点附近的水塘之前,师父一直没有想到李警官的儿子就是自己等待了许久的时机。

师父跳下水,把李警官的儿子推到岸边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师父原本想扶着岸边的石头上去,但那块石头被师父扶得松了,随着师父掉进了水里。

以师父的水性,原本可以很轻松地避开那块石头,但师父忽然发现这就是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遇到的最好的机会。

师父抱着石头向水中慢慢沉下去。师父说,那时候的自己心里所想的只是:这一次,反革命分子王听轩的死亡是有一点点不同的,他不是畏罪自杀,而是在救助革命干部家属的时候意外身亡的。

也许从那一天以后,梅芬会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等他长大后读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不会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然后痛骂:“你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怎么有资格念这些?!”

师父知道自己的水性很好,在江南水边嬉闹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水性不好呢?于是师父只有紧紧地抱着那块沉重的石头,在师父心里,那块承载着那么多美好与希望的石头,更像一根必须奋力抓住的救命稻草,虽然那些美好和希望还只是也许。

师父说,自己曾经设想过与小三的离别,那应该是在他们两人很老的时候吧,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两个人躺在床上,微笑着聊着年轻时候的往事,然后其中的一个人渐渐没有了声音。

师父从没有想到自己和小三之间会以那种方式分别,同样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会。

小三曾经说过,人不可以在挫折面前懦弱。虽然小三自己没有做到。但师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小三说的那种懦弱,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师父所爱的人,他必须要找到他,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9】

师父是被农场里的工人陈师傅打昏后拖上岸的。在陈师傅的宣传下,师父的故事变成了劳改农场里最好笑的笑话。那段时间时常会有人说:“王听轩那个小子在水里慌了神,居然抱着个大石头不松手。”每次讲到这个桥段时,总会惹得围观的人大笑。

陈师傅人挺本分,对人也实在,缺点就是不太讲卫生。就拿刷牙来说,基本上是十天半个月才刷一次。师父和陈师傅也算挺有缘,十几年以后,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陈师傅依然时常在旧友团聚的场合,说起师父当年闹过的“笑话”。

陈师傅喜欢露出全是烟垢黄渍的牙齿,向大家一遍又一遍诉说当初自己是如何通过人工呼吸救回了师父的。

师父说,他每把这个细节说一遍,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就又少了一分。

嫂子出现在师父面前的时候,师父很吃惊,因为师父被关押的地方距离家乡很远,而且交通极其不便,所以师父万万没有想到很少出远门的嫂子会辗转四五天的路程过来看他。

师父后来才知道,嫂子向一位犯人的家属打听情况,听到“王听轩在水里抱着石头”的那个笑话,便立即赶了过来。

虽然嫂子一直假装不知道师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师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瞒不住嫂子的。

嫂子说:“离开的人没有痛苦,但是他们会把自己的责任留给活着的人,就像小三离开以后,便把很多事托付给了我们。那是一个很沉重的担子,但是我和你还有梅芬,三个人一起分担这个重担,便可以撑下去。可如果分担的人少了一些,担子再重一些,那些留下的人就会更辛苦。”

那只是一次很短的会面,但师父知道,小三离开后嫂子的生活压力沉重,为了带给自己这段话,嫂子花费了近十天的时间。

师父说,嫂子远去的时候,他想起了新婚那晚的小三,一样是在这样的千叮万嘱之后离去的。

师父知道自己不能死了。师父对自己说:“我会履行自己的责任,我可以低着头、可以弯着腰、可以趴在地上,但我一定会活下去。”

嫂子是坐着闷罐火车过来的,这种火车不怎么通气,人长时间坐着会很难受,但是车票比普通的火车票要便宜不少。

师父说,嫂子走的时候,他对她说不要再坐那种车回去了,路上有机会就吃点热的东西,不要一路都吃冷馒头。

嫂子答应了师父,但是很多年以后师父和嫂子聊天的时候,嫂子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还是坐着闷罐车、吃着冷馒头回去的。

嫂子笑着说:“可以节约好几毛钱呢。”

师父说:“我早就猜到你会骗我。”

【10】

师父曾经觉得小三向自己描绘过的未来是虚幻的。小三说,一定会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彼此尊重、彼此敬畏,不管对方是地主也好,右派也好。

但这一天居然真的到来了。一九七六年那一年,历史走到了一个新时代,那些曾经响彻耳边的革命口号,慢慢地开始消失了。家庭成分这样一个让师父惊心动魄的词,已经渐渐不那么刺耳了。虽然在最初的几年,人们谈到地主子女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地选择藐视的态度,但时代真的变了,变得像小三描绘的那样,每个人都开始走向轨道,按照正常的秩序生活。

每个人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师父在学校里当了老师,梅芬在单位里成了业务骨干,而做了多年临时工的嫂子,被转成了正式的工人。

当然变化最大的人是小四,头脑灵活的小四去了政府工作,升官的速度比火箭还要快。在人们的印象中,小四这个名字早就被人忘了,即便是师父所在学校的校长,见到小四的时候也会故作热络且尊敬地喊他陈主任。

当年同住一个院子的很多人都对这位如今叫陈主任的小四颇有微词,抱怨的多是小四绝情,对老朋友不照顾。

不过师父觉得小四不错,当年嫂子被招收为正式工便是小四出的力。每次见到师父,不管身边是谁,小四都会跑过来和师父打招呼。有空的时候,小四还会拎着酒菜去师父家里找他叙叙旧。

很多人羡慕师父和小四要好,还有人觉得两个人应该是亲属关系,对于这种猜测师父觉得蛮好笑的。师父觉得小四对自己亲厚与两个人都有过一段受人歧视,艰难讨生活的经历有关。

师父说,那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四对他的亲厚远远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师父发现小四的秘密是在几年以后。那一年,小三的儿子东东已经快毕业了,虽然毕业后全部是包分配的,不过学生自身的人际关系还是会影响到毕业后分配工作的好坏。嫂子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便拜托师父请小四帮忙。

嫂子说,东东的学习成绩也算不错,咱也不指望分到什么好单位,只要能留在本地就可以。

那天晚上,师父弄了几个菜,把小四请了过来。

小四很爽快,完全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小四和师父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小四喝了很多酒,然后忽然趴在桌上大哭。

小四的举动让师父很意外,但也无从劝起,因为他不知道小四到底是想起了哪段伤心的往事。

小四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师父说:“五哥,毛主席像上的那滴墨水是我滴上去的。”

那一瞬间,师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上那个已经结了痂很久的伤口痛了起来。

师父想起孤零零地站在批斗会场中央的小三,原来整件事情中,小三才是最无辜的人,替别人顶罪,被亲人放弃〖Zei8。Com电子书下载:。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装了很久好人的家伙。

小四说:“我不是故意的,三哥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不敢承认是我干的,我没有想到三哥会死。”

师父说,他把整杯的酒泼在了小四的脸上,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被酒泼醒。

小四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杀的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没有打小四,因为他知道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期望用身体上的痛苦舒缓内心的愧疚。

师父在心里说:“你别想,因为我们都是害死小三的凶手,虽然我们无法分清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东东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不错的单位,有人议论王卫东和小四的关系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四在其中做了很多工作。师父觉得自己很可耻,这些所谓的好处,都是用小三的性命换回来的。

只是师父没有勇气回绝那些帮助,师父不想用东东的前途去换取自己的自尊,也不想让嫂子承受旧时的伤口被再次揭开的痛苦。

那以后,师父见过小四好些次,小四站在师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怯生生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他知道小四只是希望他可以走过去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但是师父觉得自己做不到,有时候师父也会怀念年轻时和小四在一起的时光,可惜那时候的师父和小四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彼此的人生路践踏得崎岖不平。

小四在那条路上坚持了很久,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有一天,小四不再出现了。

师父说,“我们之间那条本不该相逢的人生路,终于不再交叉了。”

【11】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师父还是时不时听到小四的消息,因为总有人希望通过曾经和小四亲密无间的师父接近陈主任,时常有人在和师父聊天的时候把话题引向陈主任。但渐渐地,那些有企图的人发现陈主任已经不再来找师父了。

师父知道小四住院消息的时候,距离喝酒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师父说,那时候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陈主任淡忘的穷朋友,已经没有人再在师父面前刻意提到陈主任了。

师父从一个同乡口中知道了小四在医院里急救,同乡说,小四病得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那一晚,师父失眠了,脑子里不断出现小四的样子。师父想起年轻时的小四乐滋滋地跑来告诉自己又找到一个干活少拿钱多的好活。师父想起自己从监狱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小四随着梅芬和嫂子一起跑向自己的样子。师父还想起,小四在路边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师父对梅芬说,我们去看看小四吧。

梅芬开心的反应出乎师父的意料,师父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梅芬对小四的怨恨程度,远不及师父打开多年心结的喜悦。

师父和梅芬去看小四的时候,小四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开始好转了。

小四看到师父的时候,因激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说,看望小四前,他特意向医生打听了一下小四的病情,医生说小四不是心脏方面的病,情绪小有波动关系也不是很大。

师父说,这点他还是问清楚的好,要不小四激动之下出了什么事,别人还以为他是蓄意报复呢。

小四释然的样子让师父羡慕得快要嫉妒了。

师父说:“我曾经也像小四这样,那么期待被人原谅,只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个下午,师父和小四说了许多话,那是很多让两人有着共同笑容的往事,只是两人都自觉回避着有关小三的话题。

小四每一次笑的时候,师父都会禁不住想到小三,但是真的,那段记忆已经不再是刻骨铭心的痛了。

师父想,可能悲伤就像茶叶水一样,兑了许多次白开水以后,便会慢慢地不再苦涩,甚至连味道也消散了。

小四笑着笑着,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三哥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偷去看过他。”

师父努力想将话题岔开,但是好像不知不觉便问了一句:“小三有说过我吗?”

小四望着天花板,回了师父一句,“没有。”

其实师父在问小四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因为那一天师父已经和小三划清了界限,小三如果生师父的气,自然不会提到师父的名字。即便小三并没有生气,也会因为要保护师父不去提师父的名字。当然师父也知道,后一种情况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

小四答完师父的话后,依然望着天花板,说:“三哥应该不是自杀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太能动了,不可能有力气自杀。那些看守不愿意给三哥治疗,我想一定是那些看守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给三哥安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小四的话,像针一样刺在师父心上,那些他曾经以为早已退去的伤痛,一瞬间便回来了。师父从来没有想到小三临走前,还受了那么多苦。

小四说的这个晚上师父一直都记得,那时已经很冷了。

师父说:“我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下。我抱着一床棉被等在小四的家门口,想请小四帮忙送到小三那里。夹着雪花的雨开始下的时候,我用外衣尽力包着那床被子,怕弄湿了。”

师父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小四,却没想到小四那时候就在小三身边。

小四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就像那里是藏着记载往事的记事本一样。小四说:“三哥最后一个愿望我没有帮他完成,我记得他说,让我帮他把鞋带解开。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鞋子里,让他不舒服了。不过那时候看管他的人回来了,我……”

小四后面的话,师父都没有听进去,可师父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那个关于鞋带的暗号的人。师父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并不是天意,这世间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跨越生死的距离把我们想说的话告诉我们所爱的人,小三找到了。

师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小四的病房的,师父只记得自己的眼泪一直忍到了小四病房的外面便再也忍不住了。

师父说,他躲在医院围墙下的角落里放声痛哭。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师父第一次这样坦然地为小三哭泣。那一天,有很多医院的工作人员在师父身边来来往往,对他们而言,师父的举动很平常,已经见怪不怪了,这里是每天都有病人离开的地方。

师父说:“我失去了我的亲人,虽然已经很久很久了。”

师父说:“我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高难度的,那是小三名字中间的那个‘亦’字。小三说,这个字的形状很像一个伸着双手的人。”

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阳光下,小三张着双臂站在庭院中间,满脸笑容地对师父说:“你看,这像不像一个‘亦’字?”

师父说:“我现在觉得那更像一个拥抱,一个我很想念,但不再拥有的拥抱。”

师父还说:“勿作恶,我们深受恶之苦。请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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