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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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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众人看了他的札子,都无话说。只有芜湖道当他是个正经人,便指着他同众人说道:“从前他们老太爷致仕之后,听说手里着实好过,何以一故下来,竟其一无所有?只有他一位世兄真正是前世修来的!他所做的事,很顾大局。这趟回来,非但他老太爷的好处没有沾着,而且再赔了好几千两银子,真要算难得的了!现在想要扶他老太爷灵柩回去,一个钱没有,如何可以动得身?我劝他暂时把房子押几个钱动身,他还不肯。这种好儿子,真正是世界上没有的!”众人听说,自然也跟着附和一回。
却不料在席有本衙门里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独他一言不发。等到席散,同同事讲起,说:“我办了这几十年的公事,甚么没有见过?连着照会尚且有朱笔、墨笔之分,至于下到札子,从来没有见过有拿墨笔标日子的。凡是‘札’字,总有一个红点,临了一圈一钩,名字上一点一钩,还有后头日子都要用朱笔标过,方能算数,而且一翻过来,一定有内号戳记一个。他这个札子,一非朱标,二无内号。想是我阅历尚浅,今天倒要算得见所未见。”他同事道:“这话我不相信。札子上的关防总是真的。”老夫子道:“关防固然是真的,难道就不许他预印空白么?他本是黄军门的世侄,到了四川,一直就在黄军门跟前。黄军门过世,他还在他的营里,这个挡口何事不可为?不过我们心存忠厚,不当面揭破他,也就罢了。”
再说张国柱回到家里,只说是芜湖道的意思,要上禀帖托上头替老人家请恤典。但是目前上上下下各衙门打点,以及部里的化销,至少也得四五万金。三位老姨太太齐说:“这事固然是正办,然而一时那里有这些钱呢?”张国柱道:“这是老人家死后风光的事,无论如何,苦了我一个人,到处募化,也总要办成功。”后来转转湾湾,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话上,但是仍出自三位老姨太太嘴里,并不是他创议。他到此时,得风就转,连说:“若是只为盘送灵柩,无论如何,我总是不肯动这房子的。……如今替老人家请恤典,数目太在了,不得不在这房子上生法。”
次日出门,仍旧托了道里的帐房朋友替他经手,竟抵了五万银子。芜湖道听见了,反说他是正办。又说:“某人的老太爷不在了,只有三个小,又没有孩子,一所大房子,还不是空了起来,现在抵给人家,到底好先收两个钱用用。”跟手见了张国柱的面,又说:“你四川的差使听说已经交卸,将来三位老姨太太回去,少不得要你养活,你没得差使的人,如何托累得起!我们大家要好,我总得替你想个法子。”张国柱听了这话,立刻请安,谢老师的栽培。芜湖道道:“你一面扶柩动身,我这里一面想法子。目下我就要进省,等你回来,大约亦就有眉目了。”按下张国柱拿了银子,随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张军门夫妻两具灵柩,回籍安葬不表。
且说这里芜湖道,果然过了两天,因为别事晋省,带着替张军门请恤典,替张国柱谋差使。从芜湖到省,搭上了火轮船,马上就可以到的。下船之后,先到下属预备的公馆休息了一回。随手上院,照例先落司、道官厅。一进官厅,只见先有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看样子,不像本省候补人员。彼此请教“贵姓、台甫”。芜湖道先自己说了一遍。那人忙称:“太公祖。”自称:“姓尹,号子崇,本籍庐州,以郎中在京供职,一向在京是住在敝岳徐大军机宅里的。”
芜湖道明白,便晓得他是绰号琉璃蛋徐大军机的女婿了。于是又问他:“这趟出京有什么贵干?”尹子崇因为同他初见面,有些秘密事情不好出口,只淡淡的说道:“有点小事情要同中丞商量商量,也没有什么大事情。”随问芜湖道道:“太公祖所管的地方可有什么好的矿?”芜湖道看出苗头,估量他此番一定是为开矿来的,便亦随嘴敷衍了几句。
恰巧里头先传见芜湖道。芜湖道上去回完公事,就把张军门身后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张某人原有一个弃妾所生的儿子,一直养在外头,今年也差不多四十岁。从前跟着黄某人——黄镇——在四川防营,保至副将衔游击。这人虽是武官,甚是温文尔雅,人很漂亮,公事亦很明白。现在扶了他老人家的灵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现在四川防营已撤,张游击没有了差使,可否求求老师的恩典安置他一个地方?”
原来这抚台从前做臬司时候,同张军门也换过帖的。官场上换帖虽不作准,只要有人说好话,那交情亦就登时不同泛泛了。抚台原芜湖道的话,马上说道:“原来张某人还有个儿子,兄弟听见了很欢喜。况且是故人之子,我们应得提拔提拔他。可巧这里的营头,新近被刚钦差回京,一共做掉了三个统领。
有十几营还是张某人手里招募的。如今他既然有这们一个好儿子,我这个差使暂不委人。你回去就写封信给他,叫他葬事一完,赶紧回来。至于他老人家的恤典,等他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着办。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还有什么不帮忙的。”芜湖道道:“既蒙大师赏恩典,肯照应他,职道去就打个电报给他,叫他把葬事办完赶紧出来到差。”抚台道:“如此更好。”芜湖道退出,自去办事不提。
后来这张国柱竟因此在安徽带了十几个营头,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晓得他是张军门的儿子的。他扶柩回籍的时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顿在家。手里有了抵房子的五万银子,着实宽裕,自然各事做得面面俱到了。等他在安徽带了几年营头,索性托人把芜湖的房子卖掉,又卖到好几万银子入了他的私囊。倒是分出去的几位老姨太太仗着在教,出来找过他几次,弄掉了几千银子,此外却一直太平无事。不必细述。
如今且说同芜湖道在官厅子上碰见的尹子崇,等到芜湖道见了下来,抚台方才请他。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抚台就皱着眉头对巡捕说:“他只管天天往我这里跑些什么?谁不晓得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一定要把他这块招牌掮出来做什么呢?而且琉璃蛋的声名也不见得怎样!”正说着,尹子崇进来了。抚台是有侍郎衔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按照部里司官见堂官的体制,见面打躬,然后归坐。抚台虽不喜欢他,但念他是徐大军机的姑爷,少不得总须另眼看待。
尹子崇当下先开口说道:“司官昨儿晚上又接到司官岳父的信,叫司官把这边的事情赶紧料理料理清楚,料理清楚了,就叫司官回当差。过年上半年谒陵,下半年又有万寿,叫司官不要错过了机会。”抚台道:“世兄这边除掉矿务事情,还有别的事吗?”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就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就有点来不及了。司官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说明白招股六十万,先收一半。虽不是司官的钱,司官却很费张罗。就是司官的岳父,也帮着写过几封信,才有这个局面。不要说矿是好的。但是三十万银子已经用完了,下余的一半股分,人家都不肯往外拿。”
抚台道:“只要矿好,眼看着这公司将来一定发财的。再加以令岳大人的声望罩在那里,你世兄又是槃槃①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下余的一半股分,只要写信催他们往外拿就是了。利钱既不少人家的,将来发财又可操券,人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这件事坏在司官过于要好,实事求是,所以才弄得股东里头有了闲话,银子不肯往外拿。”抚台听了诧异道:“这又奇了!倒要请教请教。”尹子崇道:“当初才开创的时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俭,所以自从开创到如今,所有的官利一齐都没有付。原说是等到公司获利之后,补还他们,原不想少他们的。不料他们都不愿意,把后头的股本就此掯住不付。”抚台道:“呀!原来有此一层。现在你世兄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呢?开矿本是件顶好的事,不但替中国挽回利权,而且养活穷人不少,若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现在你世兄有令岳大人的面子,还是劝人家赶紧把股本交齐,或者再招蒙新股。况且这个矿明摆着是个发财的事情,料想人家不至于不肯来。但是兄弟有一句话说:“利钱总应该发给他们。俗语说得好:‘将本求利。’有了利钱,人家自然踊跃了。”
①槃槃:大貌。《世说新语·赏誉下》刘孝标注引《续晋阴秋》:“大才槃槃谢家安”。
尹子崇听了抚台的这番说话,脸上忽然一红,好像有许多说话一时说不出口的。停了半天,方搭讪着说道:“大人教训原极是。但是司官的岳父有信来叫司官回京,不愿司官再经手这个事情。况且近来两个月,先招的股本用完,后头的一半人家又不肯拿出来,司官已经经手垫了好几万银子下去,所以也急于摆脱此事,能够早脱身一天好一天。”抚台道:“照阁下的意思想怎么样呢?”尹子崇道:“司官亦得回去同股东商量起来看。”
抚台见无甚说得,只得端茶送客,等到送客回来,又跺着脚朝着手下人说:“我们中国人真正孱头,没有一件事办得好的!起初总是说得天花乱坠,向人家招股。等到股本到了手,烂嫖烂赌,利钱亦不给人家。随后事情闹糟了,他又不愿意干了。现在也不晓得他打什么主意!我没有这大工夫陪他!再来不见!”手下人答应着。不在话下。
且说尹子崇这回上院,原有句话要同抚台商量的,后来被抚台几句话顶住,使他不能开口,便也没精打彩,回到善祥公司里。几个公司里的同事接着问:“那事回过中丞没有?方才那个洋人又来过了。他的意思,这件事一定要中丞预闻,①总得中丞答应了他,以后他到这里开起矿来,大家可以格外联络些。”尹子崇道:“这洋人怎么这样糊涂!他不相信我,他一定要抚台答应他他才肯买,我就是不肯折这口气!你告诉他:这个公司是我姓尹的开创的,姓尹的有什么事,自有姓徐的担当!他抚台能够怎样?若说他抚台不答应,叫他同我老丈去说!我如今卖定这矿!至于洋人怕抚台掣他的肘,不肯保护他,问抚台可有几个脑袋,敢得罪外国人!”
①预闻:预问、干预。
尹子崇正在一个人说得高兴,一回那个买矿的洋人又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通事。尹子崇一见洋人来了,直急的屁滚尿流,连忙满脸堆着笑,站起身拉手让坐,又叫跟班的开洋酒,开荷兰水,拿点心,拿雪茄烟请他吃。当由洋人先同他带来通事咕噜了几句,通事就过来问尹子崇:“同抚台碰过头没有?”尹子崇道:“这个矿是我姓尹的手里开办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况且还有敝岳徐大军机在里头。将来你们接了手,尽着这一分省分,任凭你爱到那里开采,你就到那里去开采。我们可是怕他不保护?只怕他没有这个胆子。依我说,你们尽管放心去干。有什么说话,你索性来同我讲,等我去同我们老丈讲,包你千妥万当。”通事当把这话翻译给外国人听了。外国人又咕唧了一回,通事又同尹子崇说道:“我们敝洋东的意思,说这个公司虽是你尹先生创办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个商人。就是敝洋东,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虽然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然而内地非租界可比,华商同洋商断不能私相授受。为的这开矿的事是要到内地来的:洋商尚不准在内地开设洋栈,岂有准他在内地乱开矿的道理。况且还有一说:就是在租界上华商把卖买倒给了洋商,或是单挂他的牌子,也得到领事公馆里去注册。如今我们敝洋东走到内地来接你的卖买,怎能够不经两边官长的手就能作准呢。你们中国人说起来总说外国人如何不讲情理,如何不守条约,这件事,敝洋东的意思一定要两边官长都签了字,他才肯接手。”
尹子崇听他的这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自在。通事早把他的命意统通告诉了洋人;再加他那副恼闷的情形,就是通事不翻给外国人听,外国人也早已猜着了。那洋人的心上岂不明白:这事倘或经了抚台,除非这抚台是尹子崇一流人物,才肯把这全省矿产卖给外人,任凭外人前来开挖,中国官一问不问。倘或这抚台是稍微有点人心的,念到主权不可尽失,利源不可外溢,是没有不来阻挡的。只要抚台不答应他,这事就办不成功。所以一回回要尹子崇把这事上下打通,方肯接手。至于尹子崇虽说是徐大军机的女婿,然而全省矿产即关系全省之事,抚台是一省之主,事关国体,倘若抚台执定不肯,就是军机大臣也奈何他不得。
尹子崇刚刚听了抚台一番说话,晓得拿这话同他去讲,一定不成,然而面子上又不肯坍台,只好处处拉好了丈人,叫洋人不要听抚台的话,有话只同他讲,他好去同他丈人去讲。不料这洋人乃是明白事体的,执定不肯。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僵,公司的事摆脱不得还是小事,第一是把公司卖给外国人,至少也得他们二百万银子;除掉归还各股东股本外,自己很可稳赚一注钱财。因此被他搭上了手,决计不肯放松。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洋人听了尹子崇的话,也晓得他此中为难,心上暗暗欢喜。一人自想:“公司虽然接办不来,弄他几文也是好的。他有个军机大臣的好亲戚,还怕没有人替他拿钱吗?”于是笑嘻嘻的就要告辞。尹子崇还是苦苦留住不放,一定要商量商量。那洋人脑筋一转,计上心来,连忙坐下听他说话。尹子崇无非还是前头一派说话,自己拍着胸脯,说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一点胆子都没有,一定要抚台答应才算数!他的官做得长做不长都在咱老丈手里。不是说句狂话:我们做出来的事,他敢道得一个‘不’字!他要吱一吱,立刻端掉他的缺!还怕没有人来做!”
通事不响,洋人只是笑。尹子崇又催通事问洋人。通事问过洋人,回称:“只要你丈人徐大军机肯签字也是一样。”尹子崇道:“肯签字!一定包在我手里。”洋人道:“既然如此,尹先生几时进京,我们同着一块进京。倘若徐大军机不肯签字,非但我这趟进京的盘缠要你认,谅是我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盘缠以及到了这里几多天的浇用,①都是要你认的。”
①浇用:浇,指饮食。浇用,即指饮食等费用。
通事说一句,尹子崇应一句。因他说的有“一同进京”一层,尹子崇道:“这层暂时倒可不必。等我先进京,把老头子运动起来,彼时再打电报给你们,然后你们再进京不迟。但是一件:事情不成,一切盘缠等等自然是我的。设或事情成功了,你们又翻悔起来,叫我去找谁呢?”洋人道:“彼此是信义通商,那有骗人的道理。”尹子崇道:“但是口说无凭,你总得付几成定银摆在这里,方能取信。”洋人想了一回,问道:“付多少呢?如果是我翻悔,说不得定钱罚去;倘你翻悔,或是竟其办不成功,怎么一个议罚呢?”尹子崇道:“我是决计不翻悔的。”洋人道:“你虽如此说,我们章程总得议明在先,省得后论。”
尹子崇道:“是极,是极。”于是踌躇了一回,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说:“这全省的矿,总共要你二百四十万银子,也总算克己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万。”洋人嫌多。后来说来说去,全省的矿一概卖掉,总共二百万银子,先付二成四十万。洋人只答应付半成五万。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语,从五万加到先付十万,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五个月交割清楚。如其尹子崇运动不成,以及半途翻悔,除将原付十万退出外,还须加三倍作罚。
此时,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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