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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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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事不做,坏事不沾,就是不迈步。”

“守着娘娘庙,天塌也不管。”

萧队长不笑他,也不骂他,跟他耐心地谈唠,说明他有责任去管管屯子里的事。提起他打胡子的功劳,引他想起光荣的往日。这一席话,打动了他,他也不顾张寡妇站在门边瞪眼睛,寻思一会,跟萧队长说道:

“回头我上农会来,再找你唠唠。”

萧队长走了。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老花转正的事。他对人的原则是“党内紧,党外松”。他欢迎老花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但他要恢复组织生活,还得有进一步的事实的表现,并经过小组讨论。他又寻思等老花再来农会时,要多跟他谈一谈。

第21节

萧队长从老花家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抽出金星笔来写信给县委组织部长:

……千闻不如一见,又去看了花永喜,了解好多情况。干部家里人扯腿,是个普遍问题,三甲也有……

正写到这儿,冷丁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人,跑到他跟前。这是刘桂兰。萧队长收好日记本,笑着招呼她:

“乐得那样,有什么喜事?”

刘桂兰才从外头跑进来,脸冻得通红,也许是臊得通红,好大一会,才沉住气说:

“有宗事得请求你。”

萧队长问道:

“什么事呀?”

刘桂兰脑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脸上的一小绺头发,甩到后头去,这才说道:

“咱们识字班有个人叫我来打听打听: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离婚的意思。

刘桂兰抹不开说是她自己的事,假托一个人,但她脸更红了,连忙避开萧队长的眼睛,低头坐在炕沿上。她穿一双芦苇织成的草鞋,青布旧棉袍子上有几个补钉。漆黑的头发上除开一个小巧的黑夹子以外,什么装饰也没有,她浑身的特点是屯里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简单和干净。萧队长早猜着她是来打听她自己的事的。没有等萧队长回答,她又笑着问:

“倒是行不行呀?”

萧队长说:

“看谁打八刀,谁跟谁打八刀。”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打趣说:“童养媳是不准打八刀的。”

刘桂兰跳下地来说:

“怎么的,你们欺侮童养媳?”

萧队长带笑说道:

“吃婆家饭长大,还说啥呢?”

刘桂兰不知不觉,说起自己来:

“谁也没有白吃他们饭。打十一岁起就给他们家干活,屋里屋外,啥活都来。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家伙是个畜生。婆婆是个马蜂窝,谁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黄骟马的尾巴给人剪去一小绺,这也没啥,她闹翻天了,站在当院,吵骂一顿饭工夫:‘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哪个死爹死妈的,铰了我的马尾,叫他五个指头个个长疔疮,叫他糊枪头子①,叫他不得好死。’骂得好毒。从那回以后,左右邻居,谁也不敢上她家。这样的家,我能呆吗?要说对待儿媳呀,哪儿也没有这么恶毒的婆婆。”

①挨枪毙。

刘桂兰说到这儿,记起她在杜家的五年,遭多少罪呵。五年没有吃一顿热饭,没有穿件囫囵个衣裳,她想起她婆婆揍她一锄头的事,想要告诉萧队长,寻思他准知道,到底没有提,只是噘着嘴巴说:

“妈没有死,我回家就哭,妈也哭着对我说:‘孩子,也是你的命,心屈命不屈,还是忍着吧。’我忍五年了,如今你又说,打八刀不行。翻身也不能翻掉这条苦命,我只有死了,反正咱们这号人,多死几个,也不当啥。”说着,泪珠子滚下来了,她擦擦眼窝,跳起身来往外跑。萧队长赶上,把她叫回,跟她说道:

“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民主政府下面,只要男女随便哪面有充足的道理,离婚都是自由的。你找栽花先生写个申请书,给区长捎去。区长找你婆家和你当面去谈判,道理要在你这面,事就成了。”

刘桂兰笑了。萧队长又问:

“相中谁了?”

“可不能告你。”

萧队长吓她:

“你要不说呀,事可难办了。”

刘桂兰忙说:

“我说出来,你可别告人。”

“那还用提?”

刘桂兰脸颊飞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咱们是量女配夫。咱不识字,也得找个不识字的人。”萧队长笑道:

“老孙头一个大字也不识,你相中他了?”

刘桂兰起身要跑,萧队长忙说:

“别忙走。问你正经话,你相中的姑爷工作好不好?成份好不好?人品怎么样?要是都行,给你找个保媒的,一说就妥。要是不行,趁早打消好。”

刘桂兰连耳根都红了,眼睛瞅着别处说:

“是个扛大活的,工作要不好,大伙还能拥护他?人品呢,”刘桂兰笑着不肯往下说,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谁知道人怎么说他?反正配我是够了,咱们俩谁也不隔厌谁就得了。”萧队长笑着羞她:

“‘咱们俩’,那一面是谁?媒婆还没有,就称‘咱们俩’了?”

羞得脖子通红的刘桂兰说道:

“萧队长今儿咋的呐?喝多了吧?”

萧队长今儿事都办完了,宗宗样样,都称心如意,从心里感到欢喜,还想逗她:

“老实告你,你相中的人,早有对象了。”

刘桂兰这下急眼了,转身忙问道:

“谁?你说他相中谁了?”

“你先说,‘他’是谁,兴许我搞错人了。”

“你先说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说道:

“谁知道你的‘他’是谁?”

正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萧队长走到电话机子边,拿起耳机。刘桂兰不走,等着要问明这桩事。她看着萧队长嘴巴冲受话筒问道:

“谁?郭全海他们来了电话?”

刘桂兰听到这名字,脸上一热,走近电话,用心听着。萧队长听着县里的电话,吃惊地说:

“不准他们去抓人?往后不准农会到城里抓人,怕整乱套?听不清楚,你大点声。还是听不清,你把机子摇摇。对,听清楚了。由公安机关按照法令统一处理,这当然是对的罗。又听不清了,再摇一摇,对。你打电话告诉公安处,咱们要的这个人,是这儿一个大特务,这儿有个案子,得把他找回,才能破案。还有,老百姓要不亲眼看见他落网,总不放心。这么的吧,叫他们派人协同郭全海,用他们名义依法逮捕,押到我们这儿来审问追根,完了咱们不处理,送回他们,行不行?你打电话告诉陈处长,说这是我们的意思。别忙挂,”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添说:“郭全海回到县里,叫他快回来,有好事等着他呀,你问什么事?大喜事。”

萧队长挂上电话,对刘桂兰笑着。这个圆脸庞姑娘紧跟着追那老问题:

“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从从容容说:

“他相中一个圆脸姑娘,元茂屯有名的没上头的童养媳,姓刘名桂兰。”

“刘桂兰,刘桂兰,”白大嫂子在院子里可嗓子叫唤。刘桂兰脸红到脖根,趁这机会,逃跑出去。白大嫂子说:“你在这儿呀,叫我可屯找遍了。人家等咱们开会,你还消消停停,呆在这儿。”

萧队长朝窗外说道:

“她在谈她终身大事呀。”

白大嫂子走进门来笑道:

“谈她跟郭主任的事吗?萧队长你给她保媒?”

萧队长笑道:

“这是老孙头的话,大嫂子,你看他俩合适不合适?”“可不正合适?龙配凤,还不好?办事那天,咱们要敲锣打鼓,大闹一场。咱们快去吧,人家等着呢。”

白大嫂子拉着刘桂兰的手,往门外跑去。门外一群从地主家里没收的白鹅,吓得展开白煞煞的大翅膀,边跑边飞地逃开,还嘎嘎地叫着。在鹅叫声里,从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轻松的、快活的笑声。

第22节

咱们离开元茂屯,往外头走走,看看郭全海和白玉山他们的公事,办得怎样了。

发动落后的时候,凭老王太太的告发,萧队长知道韩老六的哥哥,哈东五县特务韩老五,藏在榆树县一个靠山屯子里。他派郭全海去抓,请假回家过年的白玉山也跟着去了。到了省里,赶巧上头禁止农民“远征”别县,和进城抓人。由于案子的特殊,在电话里和信件里再三讨论,最后由省里介绍到榆树,再由公安处派遣三个公安员,协助他俩。这样的,往来耽搁了些日子,郭全海一路担心,怕走漏消息,怕韩老五跑了,完不成任务,又惦念屯子里的事:等级评好没有呢?坏根放火烧了果实怎么办?他一着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白玉山却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睡得挺好,吃得也不少。

到榆树县取了介绍信,他们连夜出发,爬犁也不套,五个人步行。三星晌午,赶到离县三十里的一个靠山屯子里。郭全海叫白玉山去跟农会联络,他带领公安员一径奔向他们预先打听清楚的韩老五的房子。郭全海知道韩老五是个炮手,两手能同时开两棵匣子。他要大家伙都作战斗的准备,大枪都安好刺刀,上好顶门子。郭全海又摸摸自己的衣兜,他准备的火柴、松明,硬硬的都在。韩家三间草房是在一个慢山坡边上,独立独站,坐北朝南,北面靠山。房后,爬过一个光秃的山坡,就是一座稠密的杂树林子。屋前是一片平川地,离开别家,最少的也有五六十步远。要是有人往他家里走,他站在门口,老远能望见。他们四个人跑到一个草垛子后面,在星光下,望着韩家,用手指点着,低声合计着怎样接近那房子。屋顶、草垛和场院上的石磙,都盖一层雪,白花花的。四外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郭全海叫一个公安员抄左边去堵韩家的后门,他跟两个公安员往前门奔去,才从草垛背后转出来,韩家的狗和邻近的狗,冷丁都叫起来了。郭全海担心韩老五被狗叫声搅醒,起来抵抗或逃跑,压低嗓门着急地说道:

“跟我来,动作要快。”

他一人当先,冲到韩家的门口。这是一扇柳条编造的柴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狗狂叫着,上屋有响动,有人起来了。郭全海急眼了,忙用枪柄和枪尖在柳条门上拨开个窟窿。三个人钻进去,到了院子里,郭全海对两个公安员说道:

“你们留外头,我进去。要是他开枪,只牺牲我一个。”说罢,他纵身蹦到上屋的门外,一脚踢开门。屋里漆黑,才从星光照亮的有雪的院子里,进到灶屋,眼睛啥也看不见。里屋嘎嘎地响着,准有人起来。郭全海抢到里屋的门口,再一脚把门踢开,端着的枪尖指着南炕,在窗户玻璃透进的微光里,炕上好像有好几个人,坐起来了。郭全海摆弄下枪栓,猛喝道:

“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郭全海左胳膊夹着枪,右手往衣兜里掏出火柴和明子,正要擦火柴,点明子,但一转念,觉得不妥。郭全海的胆子大,往年又打过胡子,临阵不慌张,还能想事。他寻思要是手里点着明子,那不正好做了韩老五的射击的靶子,暗处打明处,是最方便的了。可是不点火不行。屋里黑漆寥光的,怎么找人呢?他用枪尖逼着炕上一个黑影子,豁劲喝道:

“快点灯!”

炕上一个娘们声音说:

“没有火柴。”

郭全海把自己的火柴扔给她。那妇女划着火柴,爬到炕头,点起灯匣子上的豆油灯。屋子照亮了。南炕坐着俩妇女,一老一少,还有一个小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姑娘。他们脊梁靠着窗台边,并排坐着,腿脚伸在被子里。他们不慌张,不吃惊,也没有人哭,好像早就料到这事会发生似的。那小姑娘瞪眼瞅着郭全海。南炕没有韩老五。炕北堆放着苞米。郭全海奔到躺箱跟前,揭开盖子,被子、衣裳和棉花,塞得满满的,藏不住人。角角落落,箱箱柜柜里都找遍了,他冲窗外叫唤道:

“韩老五跑了!”

三个公安员一齐跑进来,同声问道:

“跑了吗?”

正慌乱间,天棚上嘎嘎地响动,郭全海抬眼一望,天棚上戳个大窟窿,吊下个光脚丫子。他用大枪对准这窟窿,扳动枪栓,喝叫道:

“快滚下来。”

这时候,白玉山和这屯子里的农会主任,带领二三十个民兵,绕屋前屋后包围起来了。听到屋里人说:“找着了。”白玉山先跑进来,他瞅着从天棚上慢慢下到躺箱上的男子,大头粗脖,两个鬓角都秃了,跟韩老六一样。他穿一套沾满烟尘的白衫裤,冻得直哆嗦。这人就是韩老五。他听见狗咬,才从睡梦里惊醒。他混进农会,当上文书,屯子里的朋友又不少,只当不会有事了,两棵匣子,都插起来,门前准备抵抗的壕沟,灌满了雪,也没有打扫,寻思混过长长的冬季,赶到树叶发芽的时候再说吧。但树叶子还没有发芽,衣裳鞋袜,还没有来得及穿上,他就落网了。郭全海用枪指着他,白玉山从腰上解下根捕绳,笑吟吟地说:

“对不起,得委屈你一下。”

韩老五一面穿裤袄,一面也笑着说道:

“没啥,绑吧。”

他伸出胳膊,让白玉山套上绳子,坐在炕上的他的七岁的姑娘爬起身来,跑去拖住白玉山的手,用牙乱咬,使手乱撕。白玉山一推,把她推翻在炕上,她也不哭,再要上来,叫她妈妈喝住了。白玉山手背叫她咬一口,破了一块皮,他用嘴巴舐着伤口说道:

“这么小,也成强盗了。”

郭全海跟本屯的张主任招呼,给他赔礼:

“对不起,怕他蹽了,没有先上农会来。”

张主任忙说:

“没啥。”说着,脸上有点点抱愧,他们屯子里藏下这么条坏根,还混进农会,当上文书,太不体面。他一面陪着他们往外走,一面说道:“早觉他可疑,来历也不明,忙着别的事,没有来得及查根,这回你们干得好,给我们也除了大害。到农会暖和暖和,我去吩咐套爬犁。”

郭全海怕生意外,连忙说道:

“不用,不用。”

张主任执意要去套爬犁,带领屯里民兵都走了。郭全海寻思“满洲国”这么一个大密探,藏在这儿一年多,没有发觉,一定有爪牙。大股胡子消灭了,零星散匪,就能都尽了?他想了一下,就催白玉山带领两个公安员押着韩老五先走,他跟一个公安员在后头走着,不时回头,瞅瞅身后。爬犁滑木在干雪上滑走的声响,夹着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从老远的地方,越响越近了。郭全海冲后头端起枪来,响亮地喝道:“谁?站住!”

爬犁上回答:

“靠山屯农会来的。”

郭全海说:

“不管是谁,站住,过来一个人。”

爬犁停在离开他们二十来步的地方,一个披老羊皮袄的中年人跑过来说道:

“咱们主任说:你们辛苦了,叫我套爬犁送你们上县。”星光底下,郭全海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又见爬犁上没有别的人,这才放心叫白玉山转来。都上了爬犁。三个大马拉着七个人,在滑润的冻雪上,轻巧地往榆树飞奔。赶爬犁的说:

“这家伙来历不清,没根没叶的。他说家在佳木斯,姓李名柏山。有一回,他小嘎跟人家打仗,明誓说:‘我姓韩的要是说了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我家小小子问他,你姓韩吗?那小子慌忙改口,‘我妈姓韩。’那时候,大伙忙着斗地主,没人理会这桩事。这回可好,咱屯里人也高兴,卧底胡子逮住了,祸根拔了,”赶爬犁的转脸瞅着韩老五笑道:

“到底是姓李呢,还是姓韩呀?”

东方天头开始露青色,稍后又转成灰白,再以后,又化作绯红。太阳冒花了。道旁屯落里,雄鸡起起落落地啼叫。清早的寒风,刮得哔剥响,人们冷得直哆嗦。

爬犁直送到榆树。省里三个公安员都往回走了。郭全海办好手续,没有停留,就和白玉山,押着大特务,搭上了当天东去的火车。

他们回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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