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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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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嫂子接口道:

“我听老白说,”白大嫂子学着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这老杜家装个菩萨面,心眼跟韩老六家一般坏。老白去贷钱,杜善人说,‘没有,没有,别说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给你。’走到灶屋,他二儿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给我搂搂柴火,我贷钱给你。’贷她的小份子钱,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腊月,老北风刮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没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钱,把人冻僵了。”

这时候,男男女女都记起从前,想到往日,有的诉苦,有的咒骂,有的要动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恶,不用提了。”

“大地主没有一个好玩艺。”

“萧队长说,外屯地主藏东西,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有人挤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猪肝色的毡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杜善人的秃头冒出汗珠子,人多势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说道:

“杜善人,不用怕,咱们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过你的好玩艺搁在哪儿,得痛快说出来。”

①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一个民兵说:

“大地主都是贱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来,挤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拦住民兵举起的巴掌,说道:

“打是不能打,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动,快说!金子搁哪儿?”

萧队长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从人们的肩和肩的缝里,观察杜善人的大脸。他注意到进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泪水胡弄了,仗着郭全海的一席话,又提起了大伙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伙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这组不会出岔子,站了一会,放心地挤出屋子,上别的小组去察看去了。

屋里,杜善人听郭全海说,不叫打他,只当是向着他了,连忙亲亲热热地叫声“郭主任”。

老孙头说:

“他不是主任,是咱们贫雇农团长。”

杜善人随即改变称呼,但说的也还是那些老话:

“郭团长,我的家当,箱箱柜柜,都在这儿,确实没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来,这不光荣吗?”

郭全海在欤B头上敲敲烟袋锅子,笑笑说:

“一千来垧地,就没有啥了,你胡弄谁?”

杜善人抬眼说道:

“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

“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

“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

“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

“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

“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

“‘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

“‘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

“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

“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

郭全海挥手叫大伙别动,民兵齐声说:

“大伙消停点,听他说吧。”

里里外外,人们都不吱声了,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光听见窗户外头,小家省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杜善人喘一口气,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们闪开道,他迈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缓过气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叫我说啥呢?真是啥也没有了。”

这一下,群众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男女纷纷往前拥,小猪倌推杜善人道:

“起来,不准你坐。”

大伙推着挤着,又把杜善人拥到门边。老孙头说:

“我的拳头捏出水来了。”

民兵晃一晃手里的钢枪,叫道:

“大肚子没一宗好货,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们哇地又哭起来,她小孙子也哭。郭全海这回也冒火了,冲南炕说:

“又没有揍他,你们哭啥?”

老孙头说道:

“哭也得把欠咱们的还清。”

民兵说:

“他这是胡弄人的,别中他的计。”

杜善人两手抬到胸前拱一拱:

“屯邻们,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说着,眼睛望望朱红柜子上的那一尊铜佛。这佛像有二尺来高,金光闪闪,满脸堆笑,双手合十,瞅着人间。老孙头一经提醒,瞅瞅那笑脸,他上火了。他记起了伪满“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劳金,赶大车。一个骒马在马圈里下个马驹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烟雪,老北风呼呼地叫着,小马驹子还来不及抱进屋时,就冻死了。杜善人把老孙头叫进里屋,逼他跪在铜佛跟前说: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

“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响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

“怎么样?”

老孙头波罗盖都跪麻木了,说道:

“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叮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胡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

“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①,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湿柳都难劈。

民兵说:

“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

“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

“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

“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

“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①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①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

“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

“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

“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

“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

“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

“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说:

“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地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

“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

“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喯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里闹得热烘烘,也听不出来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郭全海扯大嗓门叫唤道:“大伙消停点,消停点。咱们挖地主财宝是要咱们的血汗财,是财宝还家。咱们穷人的劳动力造出了房子、粮食,外加金子、银子,都得要回来。”

屋里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像雷轰似地答应着:

“对,都得要回来。”

郭全海用他的叫哑了的嗓门冲栽花先生说道:

“你算一算,他的家当够不够还咱们的账?”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对大伙说道:

“杜善人的家当不够还咱们,这房子也是咱们的呐。自己的房子,咱们能清查一下,别乱套,加小心,别摔坏镜子,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了,别忙动手,咱们先说怎么处理他?”有一个人说:

“叫他去见韩老六。”

郭全海连连晃脑袋:

“那不行,他不是恶霸地主。”

又有人说:

“叫他净身出户,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着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动手清查。

有的贴封条,有的落账,有的翻腾着东西。箱箱柜柜都给掀开。花纸天棚给扎枪头子捅几个窟窿,有人站在朱红漆柜上,头伸进天棚顶上,尘土都抖落下来。炕席炕毡,也都翻个过儿,尽是一些破破烂烂,扔半道也没人捡的东西,摔满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说:

“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好问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问娘们。”

白大嫂子临走,冲郭全海低声逗笑说:

“你说的‘她’是谁呀?”

经这一问,郭全海满脸发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没有答话,连忙挤进人堆里,找着小猪倌,跟他一块堆,拿着铁探子,到角角落落,屋里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刘桂兰的手,跟她逗乐了,笑说道:“来来,郭团长的‘她’,咱们快上西屋去。”说得刘桂兰也满脸通红。杜善人来到东屋,人们围住他,民兵说道:

“快把金子拿出来。”

老孙头说:

“我在你家吃过劳金,你有没有,我们都知道。你不拿出来,就没有头。”

杜善人说:

“我箱箱柜柜,都叫你们翻腾了,还有啥呢?”

老孙头挤到他跟前:

“黄闪闪的玩艺,白花花的玩艺,快说,都搁在哪儿?”“哪有那些玩艺呀?你瞅这破烂,”杜善人用手指指破棉絮,破衣裳,说道:“这像是有金子的人家?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呀。”

老孙头接过嘴来说:

“你娘们平日戴的金镏子,你二儿媳过门戴的金钳子①,你小儿媳的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还有你老伴的金屁股簪儿、金牌子、金表、金砖,趁早献出来,要不价,咱们没有头。”说得这样清楚,杜善人低下头来,但一转念,又抬眼说道:

①金耳环。

“都踢蹬光了,‘康德’十年起,‘满洲国’花销一年一年沉,咱家败下来了,一年到头,除开家口的吃粮,家里就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①似的。”

①种过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

民兵冒火了,说道:

“听他胡扯,大地主都是花舌子,带他走得了。”

大伙也都愤慨起来,挤着推着,杜善人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

“你听我说呀。”

老孙头瞪他一眼说:

“听你说,这一帮人又不是你孙子,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还听你说呢。”

说得大伙都笑着。西屋,白大嫂子跟刘桂兰领着妇女追问杜家的娘们,也没问出啥。

这时候,郭全海走进东屋,招呼杜善人:

“你来,跟我来吧。”

郭全海带着杜善人,里屋外屋到处转。小组的人和卖呆的人跟在后边。郭全海支使杜善人干这干那,叫他把箱子搬到院子里去,又叫搬灯匣子,还叫他挪动这个,挪动那个,杜善人搬得满头油汗,胖脸涨得通红的。郭全海手里拿着铁探子笑道:

“你欠咱们粮,不把财宝往外拿,叫你还工。早先咱们尽叫你支使,如今你也尝尝这个味儿吧。”

郭全海嘴里这样说,眼睛瞅着杜善人的手脚和脸庞、动作和神情。不叫他舍财,光要他搬搬箱柜,杜善人心里乐了,累得一头汗,也使劲干。可是,叫他上外屋去挪泔水缸时,他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说道:

“埋汰呀,臭乎乎的玩艺,挪它干啥?”

郭全海催他:

“快,叫你干啥,你得干啥。”

杜善人搂搂胳膊,装模作样,却不使劲,缸推不动,郭全海知道有蹊跷。他和两个民兵把泔水缸抬开,露出缸底泔水烧湿的一块颜色较新的泥土,郭全海用欤B头拨拨那土。土冻结了,拨拉不动。杜善人苦笑着说:

“别费劲呀,这地方还能有啥?”

郭全海回过头来瞅瞅他的脸。那胖大脸庞正由红转白。郭全海笑笑问道:

“真没啥了?”

杜善人笑着,觉得这关要过了,说道:

“我要有啥,不献出来,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民兵使根木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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