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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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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微微一愣。
“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原重楼眼里的表情一闪即逝,喃喃说了一句,转过手指点了点旁边的盘子,道,“来,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苏微和蜜丹意齐齐探过头去,只见盘子里搁着一支簪子,还没抛光,上面洒了一些清水。这支不到一尺长的簪子造型流畅简洁,颇有战国古风,头上雕着一只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绿珠,回头而望,轻盈美丽。
这支凤簪种水绝佳,一缕翠意萦绕着整支簪子,晶莹剔透,几乎溶解在一汪水里。就算是从小对珠宝首饰完全不感兴趣的她,也能感觉到这件东西的美,拿起来定定地看了半天,爱不释手。
原重楼在窗下放下刀,微笑:“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东西,是特意做给你的——你看看凤的翅膀。”
苏微惊讶地掉转簪子,果然看到凤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隐约有着花纹,凑近细看,却居然是用小篆细细刻着一个“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面的对称之处还有原重楼专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里满是欢喜,将那支簪子插在发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耳坠盈盈地晃动,衬托得她的脸颊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原重楼看着她,忍不住道,“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苏微自幼被师父督促着念那些诗词歌赋,自然知道这是《羽林郎》里的一段,飞快地接了下去,却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后出门可要千万小心了。那么贵的东西,万一在路上被人抢了就不好了。”
原重楼笑道:“以你的本领,天下还有谁能从你头上拔了簪子去?”
“这倒是。我不去抢别人就不错了。”苏微也不客气,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迦陵频伽在窗外婉转啼叫,美妙得仿佛风吹过琴弦。苏微将刚采来的草药篓子放在窗下,将双手浸在那一盆新汲来的溪水中,对原重楼道:“我今天去山上挖了好些草药,拿去镇子上的仁和堂卖了十两银子。”
“什么药这么值钱?”原重楼却有些不相信,抬头讥笑,“如果都如你这样一天赚十两,估计镇上的人都去挖草药了,谁还做翡翠生意?”
“是一篓子七叶一枝花。”苏微笑,“你说值钱不?”
“七叶一枝花?这东西怎么可能……”他怔了一下,马上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别拿我开涮,我今天又哪里惹你啦?”
苏微笑着,一边洗手一边道:“其实,我今天在水映寺后面的天风崖上挖到了两株还阳草和两株佛座小红莲,很难得,一株就是三两呢——”
原重楼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天风崖?”
“是啊,怎么?”苏微却毫不在意。
“以后还是别去了。”他却语气严肃,“那个地方不吉利,据说是忘川的终点。”
“啊?”苏微吃了一惊,忽地想起了刚到腾冲时那个向导说过的故事,如今第二次听到人提起“忘川”这两个字,不由得追问,“忘川的终点?怎么说?”
“以前滇南和中原隔着密林高山,行人十无一生。后来帝都下旨开辟驿道……”原重楼从头开始说起,却被苏微打断:“这个我知道——为开驿道死了许多人,迦若大祭司为那些亡灵超度,沿路建起了碑林,让那些亡灵随着指引去往彼岸。对吧?”
“是的。”原重楼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过驿道的时候向导就说过了。”她喃喃,忽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情绪,“他说,那些被超度的亡灵会忘记这一生的所有记忆,沿着忘川去往彼岸,在天上形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
“声音?”他愕然。
“是啊,天上那些亡灵的声音。”苏微回忆着,轻声,“那时候我中了毒,快要死了——向导说,只有快接近死亡的人,才能听到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很奇怪……你只要听到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他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沉湎于这个话题,打断了她,“那个向导怎样了?”
“他?”苏微忽地愣了一下,“他……死了。”
原重楼蹙眉:“那他也算是接近死亡的人了,他听到了吗?”
“这倒是没有。”她喃喃,顿时气馁。
“喏,跟你说了这不可信。”他皱着眉头,教训她,“不过是滇南人因为崇拜拜月教祭司,而造出来的传言罢了。”
苏微停顿了一下,问:“那刚才你说的‘忘川的终点’又是怎么回事?”
原重楼道:“传说迦若祭司沿路设下九十九道碑文,引导亡灵。而最后一块碑文就立在了水映寺的后山,天风崖之下。”
“哦,难怪我看到崖下有个碑亭!”她脱口,“下次得仔细看看。”
“别去了。那个地方原本香火鼎盛,但后来却经常传出闹鬼的声音,渐渐也就没人敢去了,都荒废在了那里。”原重楼的面色却是凝重的,“何况,天风崖险峻得很,还是别为十两银子冒险。我现在可以赚钱养家了,你可以多休息。”
“我怎么敢花你的钱?”苏微却倔起来,冷笑了一声,“你一贯小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钱给你了’‘要钱自己出去赚,要么去卖身,就是不要向人乞讨’,哎呀呀……”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第一次遇见时他的语气。原重楼哑然看着她,不期然她此刻忽然翻起旧账来,哭笑不得。
午后斜阳穿过窗棂照在她侧颊,显出一股活泼明亮的气息来,睫毛长长的,就像两只蝴蝶停在了眼睑上,展翅欲飞。他望着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看不透的复杂神情来。
“你看什么啊?”苏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他眼眸里有奇特的叹息之意,垂首凝视着右手上尚自可见的疤痕,“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今天……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心下大震,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喂,你们怎么讲个没完啊?人家肚子都饿了……”两人正在脉脉含情相对,蜜丹意却没好气地嚷了起来,打破了这一切,“到底啥时候开饭啊!”
“闭嘴!”原重楼被扫了兴,皱眉怒叱。
“好了,就去。”苏微有些不满地看着那个人小鬼大的丫头,道,“蜜丹意,我要送你去私塾里念书了——女孩子家的,整天往外跑,疯疯癫癫的像什么话?”
“不念!”蜜丹意却是嘟起了嘴巴,“我要跟着大稀,学雕刻!”
“还想学雕刻?”苏微失笑。这个丫头也实在太黏人了,自从在孟康被救了回来后,她对重楼尤其亲,屋里屋外地缠着——那些外头来的客商都以为原大师十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何时居然成了亲,不但有了年轻美丽的妻子,还忽然冒出来一个半大的女儿。
“好了,我们做饭去。”她拉着蜜丹意走下楼,到了厨房开始准备晚上的膳食。然而,刚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这水的味道……似乎有点不太对?
“玛?”蜜丹意刚从米缸里捧了一把白米,正准备放到锅里开始洗淘,却看到苏微的脸色,不由得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淡淡道,可举首四顾,眼角一瞥,忽然变了脸色。
如今正是夕阳西下,霞光斜穿过窗棂漫射进来。檐下挂着一张蜘蛛网,在南疆的微风里轻轻摇晃,纯白透明的蛛丝在夕阳下幻化出晶莹的光。然而,她目力凝聚之处,赫然看到蛛丝上残留着一点微小的朱红。
心下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苏微沉吟了一瞬,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入蜜丹意手里,嘱咐:“去,到街口花姨的店里去买半斤的酱牛肉——要上等新鲜的小黄牛里脊肉,记住要酱汁。再买一角绞丝粑粑糖。”
“好!”蜜丹意听得有糖吃,立刻蹦蹦跳跳地攥着银子走了。
支开了孩子,苏微抬起头,脸上笑容顿时微敛,霍然回首盯着那一张蛛网。手指拈起灶台上的筷子,轻轻一弹,唰地如箭飞出,敲在那张蛛网上——那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游丝轻轻一震,丝毫未断,那一点朱红却悄然落下。
她用手指轻轻一沾,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忽然改变。那,竟是一滴完全干透了的血滴!是谁的血,凌空滴在了蛛网上?
苏微抬起头,霍地看向屋外四周——那里和平日并无两样,茅草覆盖着破旧的竹屋,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屋前屋后簇拥着青翠欲滴的凤尾竹,竹影深深,林间不时有迦陵频伽婉转轻啼,美妙非常,宛如仙境。
然而,在这样宁静的微风里,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意流遍了全身。苏微蹙眉沉吟,走到后院,无声一掠,翻身上了屋顶。查看了一下,眼色不易觉察地变了:屋顶上的茅草叠得整齐,完全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一眼看去毫无可疑。
然而,正是这种反常的整齐,反而令她有些吃惊。
苏微弯下腰,细细地辨认着,发现最外面一层的茅草都是新盖上去的,没有日晒雨淋后的发霉发旧迹象。她细细翻检,忽然伸手拈起了一根底下的稻草,对着光看了看——那一条稻草的末端,沾染了一点血迹,而稻草的中间一片叶子却是被齐齐削断。
她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的,方才在舀出水缸里的水时,她就敏锐地在清水里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再加上现在发现的这些痕迹,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就在这个房子里,在近日出现过一次激斗,而同一屋檐之下的她居然毫无觉察!
这怎么可能?厨房里有人流血或者死去,而她在楼上却丝毫不知?!
苏微仔细看着那一片叶子的断口,坐在屋顶上想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凝重。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她在屋顶上静静凝望着中原方向,然而雄伟绵延的群山阻挡了她的视线。
夕阳从山上落下,风也微凉起来。
她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山后夕阳的光辉一分分消失,村落里的灯火一处处地点亮,头顶的星光也一粒粒地闪烁起来——这原本是她在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和重楼一起并肩坐着,看着窗外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令人感觉到生命的愉悦和宁静。
然而这一次,她心里却有了某种森冷的感觉。
“玛?玛?”底下传来了蜜丹意的声音,“你去哪儿啦?”
她从沉思中惊醒,悄无声息地翻身落回了后院里,整顿衣服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笑道:“来了来了……饿了吧?生火做饭!”
“怎么还没淘米啊?”蜜丹意愕然,有些嘀咕,“还没饭吃?”
那一顿晚饭,她吃得心事重重,入口无味。
蜜丹意吃完了糖又吃了卤牛肉,心满意足地爬下桌子去睡觉。她和原重楼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此刻月亮刚从林梢升起,原重楼便已经盥洗完毕,准备就寝。重获新生的他比以前爱惜身体,晚上在灯下雕刻对目力损耗极大,所以一般晚饭后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放下刻刀不再工作——而就寝前的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一贯促膝闲谈的时候。
“这几天雕刻得顺利吗?”苏微在灯下轻轻拉开他的右臂,手指扣住肩膀,沿着手少阳三焦经缓缓推了下来,一边问,“你收了那么多家的定金,要雕多少件出来才行?来不来得及在七月初七前把东西都雕刻好?”
“来得及,我已经雕好了七件了。”原重楼微微合起眼睛应了一声,觉得仿佛有温暖的风在右臂内流动,每流转一次,原本僵死的经络就舒畅许多,舒服得哼哼,“翡翠贵重得很,别看他们给了那么多钱,其实说到底也买不了几件。”
“你已经雕好了七件?那么快!”苏微却是诧异——重楼收山已久,复出后落刀却如此之快,倒是令人诧异。
“是啊,其实我已经揣摩了那块石头足足几个月了,吃透了它的每一处。”原重楼闭着眼睛淡淡道,“一旦决定了,落刀就会很快——如果刻得慢了,气韵不继,反而会出次品。”
“哦……和武学一个道理嘛。”苏微点头,口里却道,“再抬高一点。”
原重楼将手臂再抬高了一些。内息从她掌心吐出,一路冲过秉风、肩井、大椎、天井、阳池,最后在右手无名指末端的关冲穴上一个回旋,再沿着经络原路返回——他舒服地微微闭起了眼睛,叹了口气。
到了腾冲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了保证他的手臂能恢复如前,每一天入睡之前苏微都会用内力帮他打通右手的经脉。这本是大耗修为之术,她却做得很用心。然而这一夜,苏微却有些心不在焉。原重楼感觉她的手指在大椎穴上停了半天没动,不由得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神游离闪烁,似乎心事重重。
“迦陵频伽,你在想什么?”原重楼看出了她的神不守舍,有些担心,“从吃饭时候开始你就有些走神,难道是上次那拨人又来了?”
她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没有。”
重楼虽然不懂武功,却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如果让他知道身边发生了如此诡异的事情,他估计会比自己更加担心。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目下又要聚精会神雕刻,这种尚未有定论的事情还是先不用告诉他了。
“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来了吧。”他微微皱眉,反而安慰她,“上次他们也没得了什么好处,何况不是灵均大人吩咐了拜月教过来保护我们吗?”
“谁要他们保护了?”苏微勉强笑了笑,撒了个谎,“我只是看到绮罗玉,忽然想起我的师父罢了。”
“你的师父……哦,对。”原重楼蹙眉,看着她脸颊边那一对盈盈的滴翠,“我估计他老人家应该不在腾冲了,等有机会我问问各处的玉商,说不定有人见过他。你也不要急,慢慢找,来日方长。”
“嗯……”她淡淡地应着,此刻心中所虑的却是别处——蛛网上的那一滴血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头,令她心神不安。
究竟是谁的血,飞溅上了这竹林精舍的檐下?是那些一路追杀自己的人又来了吗?但是,那个闯入者为何又悄然而退?难道是有人在暗中替她阻挡了那些来访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危机?那些死去的人,是风雨的刺客,是听雪楼的人,还是拜月教的使者?
苏微在灯下蹙眉,漫无边际地想着。
但无论如何,那些人居然敢在她的住所开了杀戒!绝不可原谅!她心中杀气一动,手上便不知不觉地用了真力,原重楼微微一颤,却忍痛不语。
“怎么?”苏微猛然回过神,连忙放开了手,看到苍白的手臂上已然留下了一个乌青的印记,连忙道,“弄痛你了吗?”
“没事。”原重楼放下衣袖,“睡吧,不早了。”
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涌起一股止不住的担心,道:“忽然想起白天晒出去的草药还没收回来,得出去收一下。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原重楼皱眉,反对:“别去了,都那么晚了,明天再收也不迟。”
“那不行,被露水一打,估计就不能卖给药铺了。”她只回了一句,便抬手一按窗台,掠出了窗外,“你先睡,别等我了!”
外面月色皎洁,照得天地明亮如洗。
她落在了楼下的地面上,袖子里一把短剑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苏微握剑在手,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座栖身的竹楼——那块烫金匾额还挂在那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地面上的一处地砖却微微凹了下去,有两块居中碎裂。
她如同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的豹子,在月下缓缓逡巡,一处处看过去,眼神雪亮,所有的蛛丝马迹在她眼里逐步如碎片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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