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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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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急流吞噬!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就是微微一个恍惚。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强,无惧于世间的任何事情,却不料骨子里对洪水的恐惧却依旧存在。

一切发生在瞬间,岸边工棚一片呐喊声,已经有人聚拢过来。河里劳作的是缅人,岸上监工却大半是汉人,说的也是汉语,看到惨剧发生,有一部分人试图组织缅工下水去打捞,有一部分人则在维护岸上的秩序,阻挡从各处蜂拥而来的缅工们,不让他们继续下水捞人。

“没救了……已经被水卷走了!没救了!”监工们大声呼喝,驱散那些前来救助的缅人,语气里满是不耐,“不用白费劲,到了明天,尸体会在下游回龙湾里自己浮上来的,到时候你们去收尸就是了!现在都回去继续干活!”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些话,小女孩猛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极力想挣脱他们的手冲过去。那群监工里有一个人听到了哭喊,回过头,看到了这个哭闹的小女孩,忽地一愣:“蜜丹意?”

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人,又瘦又黑,衣衫朴素,显然在矿口上也只是一个中下层的人,但面容却比旁边的同僚温和许多,他蹲下来看着小女孩,叹息了一声:“你是索吞的女儿蜜丹意吗?”

“吴温林……”那个小女孩看到了熟人,越发哭了起来。

“乖,蜜丹意,”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用缅语道,“你爸被水龙王带走了……不要哭了,佛陀会保佑他早生极乐。”

小女孩放声大哭起来,用蜜色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你们两个救了丹意,你们是……”吴温林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位年轻男女,然而刚说了一半,蓦地站直了身子,脱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师?”

原重楼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惊动别人。

“你们……”吴温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发现乱哄哄一片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连忙拉着他们走到了一边僻静的角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两个,低声问:“原大师,你已经很久没和璧泽少爷一起来雾露河了,今天是来选料子的吗?——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矿口溃决了好几次,都没挖到什么好的料子,还望原大师在家主面前多说说好话,不然矿上的兄弟们又要领不到工钱了。”

原重楼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早就不再给尹家雕刻了,今天来也非为选料。只是偶尔路过而已。”

“哦,”吴温林松了口气,道,“那……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我们还有其他急事要赶路。”原重楼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对他道,“麻烦你带这个小姑娘回家去吧。”

吴温林看了看啼哭的小女孩,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叫丹意,就住在前头三里外坡岗上的茅草屋子里,家里除了父亲就没有别人了。可怜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个孤儿了。”

蜜丹意显然对他们说的汉语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颈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满地,香气馥郁。

“按照矿上的规矩,明天来领善后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遗体。”吴温林蹲下来,擦了擦小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叮嘱,“蜜丹意,明天来矿上处理你爸后事的时候,如果工头问你想要领银子还是摸石,你一定要选银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乖孩子。等拿到银子,你就去一百里外的福寮里找你的表姨吧……她有三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或许愿意收养你。”吴温林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他的同伴们在喊:“矿主叫大家回寮里说话!快去!晚了要罚!”

“马上来!”吴温林来不及多说,最后摸了一下蜜丹意的头发,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小女孩手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去。

苏微站在暮色渐起的雾露河边,看着滚滚洪流,有些出神。

这个小女孩,不知为什么总是令她想起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童年。那个无助又孤独的自己,趴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在无边无际的黄河里漂荡。

得不到任何援手,看不到任何前路。

“现在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原重楼的意见,然而吃惊地发现对方早已牵着小女孩离开了。原重楼用完好的左手,一把将蜜丹意抱上了马背,牵着马向着前头山坡上走去,用缅语道:“来,蜜丹意,我送你回家!”

苏微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顾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为方才的一轮轻功而有所蔓延,静悄悄地跟了上去,牵着马走在了他身后。

蜜丹意一路哭,原重楼用缅语不住地劝,温柔耐心。

虽然眼前这个人总是满身酒气,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说话又往往凉薄刻毒,但不知为何,与他在一起,却依稀能感到某种温暖——这种安稳宁静的感觉,即便是当日在听雪楼里,那个权倾武林的人都不曾带给过她。

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非常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一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微先走入那个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壁上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根钓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唯一丰富的是各种花盆,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开饭”,就从墙上拿下钓竿,戴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微在后面喊他,他却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就消失在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子。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苏微不通缅人语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伸出手,将这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了臂弯里,轻轻拍着。蜜丹意靠在她身上,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悲伤,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苏微叹了口气,只觉心中一片柔软。

“没事的,”她轻声道,“有我在呢,别怕。”

自幼被授予杀人之剑,日夜苦练无休,后来纵横江湖多年,杀人无数,渐渐也就看轻生死——那么多年来,她的人生荒芜而冰冷,除了师父之外,竟然是从未得到过这样温暖而柔软的感受,就如贴近生命最初的本源。

两人相互依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咕的一声,竟是从孩子的肚子里发出。

“你饿了吗?”苏微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察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笼子里的迦陵频伽,这座房子里竟然是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缩了缩头。

苏微转过了视线,无法可想,竹楼里又陷入了一片难耐的死寂。

继续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微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再也坐不住。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塞入灶膛,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胡乱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出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快离开房间!”

苏微手忙脚乱地扑打身上着火的衣襟,然而火舌已经舔遍了她的纱笼围裙,正在往上蔓延。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冲过去便对着苏微迎头一泼!

哧的一声,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全身湿透的苏微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手足无措。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看着满面烟灰蓬头乱发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没吃过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又看了看锅里被烧焦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地糟蹋粮食。”

“我生过火!”苏微又羞又气,辩白,“我……我老家的灶不是这样的!”

“承认自己没用也不丢人,”原重楼讥诮,看也不看她一眼,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反正你还会杀人,不是吗?厉害得很嘛。”

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冷淡尖刻,然而苏微脸色却一白,怔怔呆了片刻,忽然间肩膀一动,落下泪来。

离开洛阳后,千里漂泊,一个人带着伤病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凄凉仓皇。一路行来,心渐渐冷去:她虽然留下了血薇,但私心里却总有一线幻想,以为洛阳的那个人会来追自己回去——然而,一路渡过了长江,渡过了澜沧,一直到过了怒江,那个人却杳如黄鹤,再没有出现。

她终究还是明白了他的选择。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血薇,还是听雪楼!那么,不能握剑的她,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在千里之外,她想她也该清醒了。

在大理独自喝酒的那一夜,她心里已经是心灰如死,比毒伤更甚。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上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她知道在这陌生的异乡,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她,——但不知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一句轻轻的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苦楚,再难控制。

那一刻,她爆发出的哭声吓住了房间里的两个人。

“是!我知道我没用!”苏微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

原重楼看着她,似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色复杂。

苏微缩在床角,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回头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被灼烧的裸露的肌肤上。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蜜丹意帮她敷好了药,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不停伸出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缅语,似是温柔地安慰着。

她看着怀里的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

——这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日间刚刚目睹了世上唯一亲人在眼前死去,不但没人安慰她,此刻却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忽然觉得羞愧,便忍住了眼泪。

“好了,那么大的人了,至于哭成这样吗?”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在她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馥郁而温暖,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编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

“小心!”下一个瞬间,苏微扑了过去,托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竟是用了绝顶的轻功身法。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是不是?”看着苏微小心翼翼地捧住锅,蹭得双手鼻尖全是黑灰,原重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声音变得柔和,“吃饭吧。”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面条和鸡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她们两个,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以前为了选玉,我经常来往腾缅之间,对这里很熟。不知道这种缅人的饭菜你吃不吃得惯——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苏微是真的饿了,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大口,米饭里似乎拌着什么,黏糊糊的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

“这……这是什么味道……”她勉强说了一句,那种辣随即钻入鼻腔,眼泪顿时再度模糊了双眼。她急忙放下碗,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怎么了?”看到她如此狼狈,原重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反而开心得很,“哈哈……难道你竟不能吃辣?”

“不……不能吃辣怎么了?!”苏微辣得满脸是泪,怒道。

“太可惜了,你会错过天下一半的美味啊!”他看着她抹着眼睛,满眼泪花,瞎子一样伸手在桌上四处摸,终于发了善心,将一杯水塞到了她的手里,嘴里却犹自讥嘲,“真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人不吃辣!”

“天下之大,咝……天下之大,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儿吃得这么辣吗?咝……你们、你们——”她一口气灌下了一杯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怒叱。然而说着话,不小心又呛到了一粒花椒,顿时又眼泪横流,咳得天翻地覆。

蜜丹意拉住她的衣襟,连声关切地问:“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微吃了一惊,张口结舌,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喝一口酒就一口菜,笑着看她的笑话,“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蜜丹意,是不是?”

小女孩显然听不懂,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只管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苏微看得她脸上粘着饭粒,却依旧埋头大口享用美食的样子,心中的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漂泊万里,生死未卜,然而荒山野岭这一餐一饭之中,却竟然蕴藏着诸多的暖意,令千山走遍的人从心底温暖了起来。

连这个孤苦的小女孩都懂得努力生存,享受生活的每一丝美好,她又何必困于往事?如今,她已经离开了洛阳,眼前天地广大,无处不可去,为何还放不下?——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

“饭里拌了些缅人叫作咖喱的调料,有些辛辣,这鱼却是用香草裹了烧的,不辣。”耳边却听到原重楼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微心头一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没有了喧宾夺主的咖喱作祟,鱼的味道就凸显了出来,香草的馥郁透入了细腻无比的鱼肉之中,入口化为玉一样的碎片,齿颊生芳。

“你的手艺真好……”她恋恋不舍地啃完了最后的鱼尾巴,忍不住赞叹,“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也没有这样好的味道!真不愧是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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