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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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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德米特里奇望着妻子,咧开嘴傻笑着,倒像一个小孩子在看一样闪光的东西。妻子也是笑容满面:看到他只读出组号,却不急于弄清这张带来好运的票号,她跟他一样心里喜滋滋的。抱着能交上好运的希望,惜此折磨并刺激一下自己,那是多么甜美而又惊心动魄!
“有我们的组号,”伊凡·德米特里奇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么看来,我们有可能中彩。尽管只是可能,但毕竟大有希望!”
“行了,你快看看票号吧!”
“忙什么,待会儿来得及大失所望的!这号从上而下是第二行,这么说彩金有七万五呢。这不是钱,这是实力,是资本!等我一对号,看到上面有……二十六!啊?你听着,要是我们真的中了彩,那会怎么样?”
夫妇二人开始笑逐颜开,默默地对视了很长时间。可能交上好运的想法弄得他们晕晕糊糊,他们甚至不能想象,不能说出,他们二人要这七万五卢布干什么用,他们要买什么东西,上哪儿去旅游。他们一心只想着两个数字:9499和75000,在各自的想象中描画它们,至于可能实现的幸福本身,不知怎么他们倒没有想到。
伊凡·德米特里奇手里拿着那份报纸,在两个屋角之间来回走了几趟,直到从最初的感受中平静下来,才开始有点想入非非。
“要是我们真的中了彩,那会怎么样?”他说,“这可是崭新的生活,这可是时来运转!彩票是你的,如果是我的,那么我首先,当然啦,花上二万五买下一份类似庄园的不动产;花一万用于一次性开销:添置新家具,再外出旅游,还债等等。余下的四万五全存进银行吃利息……”
“对,买座庄园,这是好主意,”妻子说,索性坐下来,把双手放在膝上。
“在图拉省或者奥尔洛夫省选一处好地方……首先,就不必再置消夏别墅;其次,庄园总归会有收益。”
于是他开始浮想连翩,那画面一幅比一幅更诱人,更富于诗意。在所有这些画面中,他发现自己都大腹便便,心平气和,身强力壮,他感到温暖,甚至嫌热了。瞧他,刚喝完一盘冰冷的杂拌浓汤,便挺着肚子躺在小河旁热乎乎的沙地上,或者花园里的椴树下……好热……一双小儿女在他身旁爬来爬去,挖着沙坑,或者在草地里捉小甲虫。他舒舒服服地打着盹,万事不想,整个身心都感觉到,不管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他都不必去上班。等躺得厌烦了,他就去割割草,或者去林子里采蘑菇,或者去看看农夫们怎样用大鱼网捞鱼。等到太阳西下,他就拿着浴巾和肥皂,慢悠悠地走进岸边的更衣房,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脱掉衣服,用手掌长时间地摩擦着赤裸的胸脯,然后跳进水里。而在水里,在那些暗银色的肥皂波纹附近,有小鱼游来游去,有绿色的水草摇摇摆摆。洗完澡就喝奶茶,吃点奶油鸡蛋甜面包……晚上便去散步,或者跟邻居们玩玩文特①。
……………………
①一种牌戏。
“对,买上一座庄园就好,”妻子说,她也在幻想着,看她的脸色可知,她想得都痴迷了。
伊凡·德米特里奇又暗自描画出多雨的秋天,那些寒冷的晚上,以及晴和的初秋景色。在这种时候,他要有意识地到花园里、菜园里、河岸边多多散步,以便好好经一经冻,之后喝上一大杯伏特加,吃点腌松乳菇或者茴香油拌的小黄瓜,之后……再来一杯。孩子们从菜园子里跑回家,拖来了不少胡萝卜和青萝卜,这些东西新鲜得都带着泥土味……这之后,往长沙发上一躺,从容不迫地翻阅一本画报,之后把画报往脸上一合,解开坎肩上的扣子,舒舒服服地打个盹……
过了晴和的初秋,便是阴雨连绵的时令。白天夜里都下着雨,光秃秃的树木在呜呜哭泣,秋风潮湿而寒冷。那些狗、马、母鸡,全都湿漉漉的,没精打采,畏畏缩缩。没地方可以散步了,这种天气出不了门,只得成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愁苦地瞧瞧阴暗的窗子,好烦闷呀!
伊凡·德米特里奇收住脚,望着妻子。
“我,你知道,玛莎,想出国旅行去,”他说,
于是他开始构想:深秋出国,去法国南部,意大利,或者印度,那该多好啊!
“那我也得出国,”妻子说,“行了,你快看看票号吧!”
“别忙!再等一等……”
他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继续暗自思量。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妻子当真也要出国,那可怎么办?一个人出国旅游那才惬意;或者跟一伙容易相处、无忧无虑、及时行乐的女人结伴同行也还愉快;就是不能跟那种一路上只惦记儿女、三句话不离孩子、成天唉声叹气、花一个小钱也要心惊肉跳的女人一道出门。伊凡·德米特里奇想象着:妻子带着无数包裹和提篮进了车厢;她为什么事老是长吁短叹,抱怨一路上累得她头疼,抱怨出门一趟花去了许多钱;每到一个停车站就得跑下去弄开水,买夹肉面包和矿泉水……她舍不得去餐厅用餐,嫌那里东西太贵……
“瞧着吧,我花一分钱她都要管!”想到这里他看一眼妻子,“因为彩票是她的,不是我的!再说她何必出国?她在那边能见什么世面?准会在旅馆里歇着,也不放我离开她一步……我知道!”
于是他平生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妻子老了,丑了,浑身上下有一股子厨房里的油烟味。而他却还年轻、健康、精神勃勃,哪怕再结一次婚也不成问题。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废话,”他又想道,“不过……她出国去干什么?她在那边能长什么见识?她要真的去了……我能想象……其实对她来说,那不勒斯①和克林②没什么两样。她只会妨碍我。我只能处处依从她。我能想象,她一拿到钱,就会像者娘们那样加上六道锁……把钱藏得不让我知道。她会周济娘家的亲戚,对我则计较着每一个小钱。”
……………………
①意大利旅游胜地。
②俄国中部普通城市。
伊凡·德米特里奇立即想起她的那些亲戚们。所有这些兄弟姐妹和叔怕姨婶,一听说她中了彩,准会上门,像叫花子那样死乞白赖地缠着要钱,堆出一脸媚笑,虚情假意一番。可憎又可怜的人们!给他们钱吧,他们要了还要;不给吧……他们就会咒骂,无事生非,盼着你倒运。
伊凡·德米特里奇又想起了自己的亲戚。以前他见到他们也还心平气和,此刻却觉得他们面目可憎,令人讨厌。
“都是些小人!”他想道。
此刻他连妻子也感到面目可憎,令人讨厌。他对她窝了一肚子火,于是他幸灾乐祸地想道:
“钱的事她一窍不通,所以才那么吝啬。她要是真中了彩,顶多给我一百卢布,其余的……全都锁起来。”
这时他已经没了笑容,而是怀着憎恨望着妻子。她也抬眼看他,同样怀着憎恨和气愤。她有着自己的七彩梦幻,自己的计划和自己的主意;她十分清楚,她的丈夫梦想着什么。她知道,谁会第一个伸出爪子来夺她的彩金。
“拿人家的钱做什么好梦!”她的眼神分明这样说,“不,你休想!”
丈夫明白她的眼神,憎恨在他胸中翻滚。他要气一气他的妻子,故意跟她作对,飞快瞧一眼第四版报纸,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告:
“9499组,46号!不是26号!”
希望与憎恨二者顿时消失,伊凡·德米特里奇和他的妻子立刻感到:他们的住房那么阴暗、窄小、低矮,他们刚吃过的晚饭没有填饱肚子,腹部很不舒服;而秋夜漫长,令人烦闷……
“鬼知道怎么回事,”伊凡·德米特里奇说,开始耍起性子,“不管你踩哪儿,脚底下尽是纸片,面包渣,爪果壳。屋子里从来不打扫!弄得人只想离家逃走,真见鬼!我这就走,碰到第一棵杨树就上吊。”
一八八七年三月九日
07 出事
车夫讲的故事
瞧,老爷,就在山沟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出过不幸的事哩。我死去的爹,愿他老人家升天,有一天赶着大车给东家送一笔五百卢布款子。那时候,我们村和舍佩列沃村的农民都租那位老爷的地种,我爹送的钱就是大伙儿半年的田租。我爹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常读圣书,说到克扣别人,或者欺负人家,或者比如说,诈骗人家钱财……这些事上帝不许可,他是从来不干的,所以农民都很爱戴他。遇到村里须要派人进城去见长官或者给地主送钱的时候,大伙儿总是推举他去。他老人家人品出众,不同于一般人,可是我说这活请别见怪,他这人缺少点毅力,有个毛病。老人家贪杯。通常路过小酒馆不进去就办不到:总要拐进去,喝上几杯……简直没办法,糟透了!他老人家也知道这个毛病,所以遇到要他送公款的时候,总要把我或者我的小妹妹安纽特卡①带上,生怕自己睡着了,或者出点事把钱弄丢了。
……………………
①安娜的昵称。
老实说吧,我们一家都喜欢喝酒。我上过学,有点文化,在城里的烟草店里站过六年柜台,碰到形形色色有教养的老爷我都能应付一阵,各种各样的体面话也能说。可是我在一本小书里读到,说伏特加是恶魔的血,这话可是千真万确,老爷。因为老喝酒,我的脸色发青,脑子里晕晕糊糊,什么事都搞不清楚。后来,这会儿您也看到了,只好当了马车夫,倒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一个无知无识的粗人。
刚才我跟您讲到,我爹给东家送钱,那回他把安纽特卡也带了去。那阵子安纽特卡不是六岁,就是八岁………个傻妞儿,矮小得很。到卡朗契克以前,他们一路上平安无事,我爹没喝酒,脑子清醒得很。可是快到卡朗契克时,路过莫谢卡,他老人家就进了一家小酒馆,他那老毛病又发作了。三杯酒下肚,他在众人面前信口胡吹起来:
“别看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口袋里可揣着五百卢布哩。只要我愿意,这酒馆,这些坛坛罐罐,这莫谢卡,连同镇上的所有犹太娘们和犹太崽子们,我都能买下来。我全买了,包干了。”
不用说,老人家这是开玩笑。随即他又抱怨起来:
“教友们,当个财主或者商人,可糟糕透了。没有钱,也就没有牵挂;有了钱,你就得成天捂着口袋,提防坏人偷了去。那些阔佬活在世上总是提心吊胆的。”
那些喝酒的人当然听明白他的话,记在心上了。那阵子,卡朗契卡一带正在修铁路,各种各样的刁民和光脚汉像一群蝗虫,多得不得了。我爹后来醒悟过来,但已经晚了。话不是麻雀……飞出去就捉不回来。老爷,他们当时就走这片小树林。正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骑着马追上来。我爹可不是胆小的人,不能这么说他,但他还是起疑心了。小树林里的路,车马无法通行,平时也就是有人拖点干草或木柴什么的,谁也没有必要骑马来这里,特别是农忙的季节。骑马飞奔不会是去做好事。
“好像有人在追,”我爹对安纽特卡说,“他们跑得好快。刚才在酒馆里我本该闭上嘴巴,宁可叫舌头上长疮。哎哟,闺女啊,我心里觉着马上要出事了!”
老人家对这危险的处境考虑了一会儿,对我妹妹安纽特卡说:
“事情不妙,恐怕真有人在追我们。不管怎么样,亲爱的安努什卡①,好孩子,你拿着这钱,把它们藏在衣服里面,钻进树丛里躲起来。万一那些该死的来抢劫,你跑回去找你娘,把钱交给她,再让她送到村长家。只是你要留神,千万别让人看见你,专捡树林子、小山沟跑,免得人家发现。拼命跑吧,再求告仁慈的上帝保佑你。愿基督与你同在!”
……………………
①安娜的小名。
我爹把钱包塞给安纽特卡。她找了一处密密的灌木丛钻了进去。不多一会儿,三名骑者,赶到我爹跟前。其中二人身强力壮,肥头大耳,穿一件红布衬衫和一双大靴子。另外两人衣衫破烂,迫里邀遏,看来是修铁路的。我爹疑心的事,老爷,当真发生了。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是个身强力壮、不同寻常的庄稼汉,他勒住马,随后三人一起动手收拾我爹。
“站住,混蛋!钱在哪儿?”
“什么钱?见你们的鬼去!”
“你给东家送的田租呀!拿出来,你这脓包,秃子,要不然我们干掉你,叫你来不及忏悔就去见上帝!”
他们开始对我爹耍无赖,我爹没有向他们求饶,也没有哭哭啼啼,相反,他老人家勃然大怒,开始疾言厉色地痛骂他们。
“你们这些麾鬼缠着我干什么?你们是一帮恶棍,你们心中没有上帝,巴不得你们得上霍乱才好!你们不该拿到钱,你们该挨鞭子抽,叫你们的肩背痛上三年也好不了!都走开,你们这些蠢货,不然我要自卫了!我怀里揣着一把手枪,有六发子弹!”
这些强盗一听这话变得更凶了,他们随手操起家伙就来打我爹。
他们翻遍了板车上的东西,又把我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甚至把他的靴子都拽了下来。他们看到我爹挨了打反倒骂得更厉害,就想尽办法折磨他。这时候安纽特卡躲在树丛里,可怜的人儿什么都看见了。后来她看到爹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就赶紧跳起来,穿过小树林,沿着小山沟,拼命往家里跑。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又不识路,只能跑到哪儿算哪儿。那地方离我家也就是八九里路。换了别人一个钟头就能跑到,可她是一个小孩子,不用说,常常是进一步,绕两步,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能光着脚板在荆棘丛生的树林里跑的。那得习惯才成,而我们那里的小姑娘都在炕头上蹲着,要不在院子里忙活,连进树林子都害怕。
傍晚时分,安纽特卡好歹跑到一户人家,一看……有一幢木屋。那是苏霍卢科沃村外守林人的住家,他守着一片官家的林子,当时有商人租了这片林子在烧炭。她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出来给她开门,那是守林人的老婆。安纽特卡当即哭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事情经过对她讲了一遍,毫不隐瞒,连钱的事也讲到了。守林人的老婆挺同情她。
“我可怜的孩子,宝贝儿!你才这么小,这可是上帝保佑你的!我的好闺女!快进屋吧,至少让我给你吃点东西!”
就是说,那女人竭力讨好安纽特卡,又给吃的,又给喝的,甚至陪她一块儿伤心落泪。她待安纽特卡那么好,您猜怎么着,这小妞把钱包都交给了她。
“我呀,小乖乖,先把它藏起来,到明天早上还给你,再把你送回家,小宝贝!”
那女人拿了钱,安顿安纽特卡睡在炉台上,当时炉台上正烘着许多管帚。守林人的女儿……她跟我家安纽特卡一般大小……已经躺在炉台①上的笤帚上。事后安纽特卡跟我们讲,那些笤帚香得很,有一股蜂蜜味!安纽特卡躺在那里却睡不着,一个人偷偷地哭:她可怜爹爹,为他担心害怕。可是,老爷,才过了一两个钟头,有人进屋来了。她一看,哎哟,正是那三个折磨爹爹的强盗。他们的头领,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走到女人眼前说:
……………………
①俄式火炉很大,可以烧饭,炉台上可以躺人,类似火炕。
“哎,老婆,今天我们是白白弄死人了。刚才,晌午的时候,我们打死了一个人。打死倒打死了,可是连一个小钱也没有搜着。”
不用说,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就是守林人,是那女人的丈夫。
“那家伙白白送了命,”他的两个破衣烂衫的同伙说,“我们也是白白让灵魂背上了罪孽!”
守林人的老婆望着他们三人,嘿嘿笑起来。
“傻婆娘,你笑什么?”
“我好笑哩。瞧我既没有打死人,灵魂也没有背上罪孽,可那钱却到手了。”
“什么钱?你瞎扯什么?”
“那就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瞎扯。”
那女人解开钱包,这该死的婆娘把钱拿出来给他们看,接着就原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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