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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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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说什么呢?”
“有些话我听去不大懂,也就忘记了,光景是谈论交易所里的市面。不过我又听得了一个‘枪’字,——嗳,就好像是说某人该吃手枪,我还看见那男子虎起了脸儿做手势——”
刘玉英把想好的谎话先说了一部分,心里很得意;却不料赵伯韬忽然仰脸大笑起来,尚仲礼也眯细了老眼望着刘玉英摇头。这是不相信么?刘玉英心又一跳。赵伯韬笑声住了,就是一脸的严肃,霍地站起来,在刘玉英肩头猛拍一记,大声说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们不要听了!那边有一个人,你是认识的,你去陪她一会儿罢!”
说着,赵伯韬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门,就抓住了刘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进去,又把门关上。
这是一间精雅的卧室,有一对落地长窗,窗外是月台。一张大床占着房间的中央,一头朝窗,一头朝着墙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向内,只穿了一身白绸的睡衣。刘玉英看着,站在那里发怔。从老赵突然大笑起,直到强迫她进这房间,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急切间可真辨解不来!她侧耳细听外房他们两个。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在那门上的钥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头子捋着胡子,老赵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长窗有一扇开着,风像发疟疾似的紧一阵松一阵吹来。床上那女人的宽大的睡衣,时时被吹鼓起来,像一张半透明的软壳;那新烫的一头长发也在枕边飘拂。然而那女人依旧睡得很熟,刘玉英定了定神,蹑着脚尖走到床头去一看时,几乎失声惊喊起来。那不是别人,却是好朋友冯眉卿!原来是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她刘玉英在大华空守了一夜!虽则刘玉英往常是这么想的:只要照旧捞得到钱,老赵有一万个姘头,也和她刘玉英不相干。可是现在她心里总不免酸溜溜,很想把冯眉卿叫醒来,问她是什么道理;——恰在这时候,冯眉卿醒了。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懒懒地把她的一双腿竖起来。她让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无羞耻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刘玉英暗笑着,一闪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冯眉卿开一个玩笑,也算是小小的报复,可是忽然有几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是赵伯韬的声音:
“你这话很对!他们讲的什么枪,一定是指那批军火。丢那妈!那一天很不巧,徐曼丽赖在我那里还没走,那茄门人就来了。是我一时疏忽,没有想到徐曼丽懂得几句英国话。
……”
“本来女人是祸水。你也忒爱玩了,眼前又有两个!”
这是尚老头子的声音。刘玉英听了,就在心里骂他“老不死!杀千刀!”接着她就听得赵伯韬大笑。
“光景那茄门人也靠不住。许是他两面讨巧。收了我们五万元运动费,却又去吴荪甫他们那里放口风。”
“丢那妈!可是,仲老,那五万元倒不怕;我们有法子挖回来。我们的信用顶要紧!这一件事如果失败,将来旁的事就不能够叫人家相信了!我们总得想办法不让那批军火落到他们手里!”
“仍旧找原经手人办交涉,怎样?……”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国梧桐树簌簌地一阵响,就扰乱了那边两位的谈话声浪。这半晌来颇见缓和的风陡地又转劲了。刘玉英刚好是脸朝东,那劈面风吹的她睁不开眼睛。砰!月台上那扇落地长窗自己关上。刘玉英吃了一惊。立即那长窗又自己引开了,刘玉英看见冯眉卿翘起了头,睁大着惊异的眼睛。两个人的眼光接触了一下就又分开,冯眉卿的脸红了,刘玉英却微笑地咬着嘴唇。
“你怎么也来了呢?玉英!”
冯眉卿不好意思地说着,就爬下床来,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来了。风戏弄她的宽大的睡衣,一会儿吹胖了,一会儿又倒卷起来,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刘玉英吃吃地笑着说:
“眉!下边马路上有人看你!”
“大块头呢?——嗳,讨厌的风!天要下雨。玉英,你到过我家里没有?你怎么来的?”
冯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夹七夹八地乱说,眼光只往刘玉英脸上溜。这眼光是复杂的:憎厌,惊疑,羞愧,醋意,什么都有。但是刘玉英什么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听那边两个人的谈话。刚才她无意中拾来的那几句,引起了她的好奇,并且使她猛省到为什么老赵不敢不睬徐曼丽。
“真是讨厌的风!”
刘玉英皱着眉尖,似乎对自己说,并没回答冯眉卿那一连串的问句;她尖起了耳朵再听,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几个字,拚凑不成意义。风搅乱了一切声响,风也许把那边两位的谈话吹到了别处去!刘玉英失望地叹一口气。
“玉英,你跟谁生气呀?我可没有得罪你——”
冯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脸色发青,眼光像会把人钉死。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团热气也就从她心里冒起来,冲到了耳根。但是一转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温柔地挽住了冯眉卿的手,笑了笑说道:
“啧,啧!才几天不见,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气派也大得多了!你跟从前不同了,谁也瞧得出来。今天我是来跟你贺喜的,怎么敢生气呀!”
冯眉卿听到最后两句,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红;她忽然一跳,用力挣脱了手,半句话也没有,转身跑进房里,就扑在床上了。刘玉英快意地微笑着,正也想进房里去,猛可地赵伯韬的声音又来了,很响很急,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的强烈调子:
“瞧着罢,吴荪甫拉的场面愈大,困难就愈多!中国人办工业没有外国人帮助都是虎头蛇尾。他又要做公债——哼!这一个月里,他先是‘空头’,后来一看长沙没有事,就变做‘多头’,现在他手里大概有六七百万。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货他一定很抛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军出动,津浦线大战,极早要在下月十号前后。哈,哈!吴荪甫会打算,就可惜还有我赵伯韬要故意同他开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就是急促的一问一答,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处,听不清语句。刘玉英怔怔地站着出神,不很明白老赵怎样去“扯”吴荪甫的“腿”;并且对于这些话,她也不感兴趣,她只盼望再听些关于徐曼丽的什么把戏。那边床上的冯眉卿却用毒眼望着刘玉英,把手帕角放在嘴里咬着出气。刘玉英笑了,故意负气似的一转身,背向着眉卿。这时却又听得尚仲礼的声音:
“那么你一定要跟他们拚了……你打算抛出多少呢?”
“这可说不定。看涨上了,我就抛出去,一直逼到吴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闭!再有一层,仲礼,早就听说津浦路北段战略上要放弃,不过是迟早问题;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还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时当真我们赢不了,吴老三要占便宜,我们还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转来用一次,可不是?——”
接着就是一阵笑声,而且这笑声愈来愈响愈近,忽然赵伯韬的脑袋在那边窗口探了出来,却幸而是看着下边马路。刘玉英全身一震,闪电似的缩进房里去,又一跳便在冯眉卿身边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冯眉卿恨恨地把两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滚开了尺多远,似乎刘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这一股孩子气!呀,到底为什么呢?我们好姊妹,肚里有一句,嘴上就说一句!”
刘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说,眼瞅着冯眉卿的背影,心里却颠倒反复地想着刚才偷听来的那些话语。她自然知道冯眉卿的嗔怒是什么缘故,可是她完全没有闲心情来吃这种无名之醋。她因为自己的“冒险”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也做个“徐曼丽第二”,而且想比徐曼丽更加巧妙地拿老赵完全“吃住”。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手去扳转了冯眉卿的身体来,嘴里又说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来,一不是寻你生气,二不是找老赵说话。我是顺路进来看看你。我的脾气你总应该知道:自从他故世,我就什么都灰心;现在我是活一天就寻一天的快乐;我不同人家争什么!我们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帮衬你,怎么你倒疑心我来拆你的壁脚呢?”
“那么,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大块头叫你来的?”
“不是!我另外有点事情。”
刘玉英笑着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盘算还是就此走呢,还是看机会再在老赵面前扯几句谎。
“大块头在外边房里么?”
冯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刘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气得叫人发笑。
“有一个客人在那里。——难道你不晓得么?”
刘玉英把脸靠在冯眉卿的肩头轻声说,心里的问题还在决断不下。冯眉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懒洋洋地抿着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渐渐地又感得头重身软。夜来她实在过度了一点儿。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在窗外呼呼地长啸。
“眉!我就走了。大块头有客人!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
刘玉英说着,就开了门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头子一个人衔着雪茄坐在那里出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尚仲礼爱理不理似的摸着胡子笑。刘玉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礼一眼,反手指一下那卧室的门,吃吃地艳笑着就出去了。
她到了马路上时,就跑进一家店铺借打电话唤汽车。她要去找韩孟翔,“先把这小伙子吃住。”风仍在发狂地怒吼,汽车冲着风走;她,刘玉英,坐在车里,她的思想却比汽车比风都快些;她咬着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赵,老赵,要是你不答应我的条款,好,我们拉倒!你这点小小的秘密,光景吴荪甫肯出价钱来买的!谁出大价钱,我就卖给谁!”
刘玉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十七岁前读过几年书,中国文字比她的朋友冯眉卿高明些。对于交易所证券市场的经络,那她更是“渊源有自”。她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风潮”中破产自杀;她的哥哥也是“投机家”,半生跑着“发横财”和“负债潜逃”的走马灯,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败,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还关在西牢里;她的公公陆匡时,她已故的丈夫,都是开口“标金”,闭口“公债”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当作白天的“家”,时常用“押宝”的精神买进一万,或是卖出五千;——在这上头,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鉴于父亲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辙,她很稳健,做一万公债能够赚进五六十元,她也就满意。
她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财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钱,而女子则利用身上的本钱。因此她虽则做公债的时候很心平,可是对于老赵这关系却有奢望。一个月前她忽然从韩孟翔的线索认识了老赵的时候,她就认定这也是一种“投机”。在这“投机”上,她预备捞进一票整的!
现在正是她“收获”的时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经纤维都在颤抖,她脑子里叠起了无数的计画,无数的进行步骤。当她到了交易所时,她又这么预许给自己:“我这笔货,也可以零碎拆卖的,可不是!一个月来,做公债的人哪一个不在那里钻洞觅缝探听老赵的手法呢!”聪明的她已经把偷听来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结论是:什么“军火”,什么茄门人,那是除了吴荪甫而外没有人要听的;至于公债,那是老赵不但要做“空”,并且还有什么老法子一定不至于吃亏。她不很明白什么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赵很有些说得出做得到的鬼把戏。
交易所里比小菜场还要嘈杂些。几层的人,窒息的汗臭。刘玉英挤不上去。她从人头缝里望见了韩孟翔那光亮的黑头发,可是太远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和拿着电话筒的,全涨红了脸,扬着手,张开嘴巴大叫;可是他们的声音一点也听不清。七八十号经纪人的一百多助手以及数不清的投机者,造成了雷一样的数目字的嚣声,不论谁的耳朵都失了作用。
台上旋出“编遣本月期”的牌子来了!于是更响更持久的数目字的“雷”,更兴奋的“脸的海”,更像冲锋似的挤上前去,挤到左,挤到右。刘玉英连原有的地位都保不住了。只好退到“市场”门口。她松过一口气后再进攻,好容易才杀开一条路,在“市场”进出口中间那挂着经纪人牌号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排木长椅里占了个座位。这里就好比“后方病院”似的,只有从战线上败退下来的人们才坐在这里喘气。这里是连台上那拍板人的头面都看不见的,只能远远地望到他那一只伸起了的手。
刘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纱衣已经汗透,胸前现出了乳头的两点红晕,她忍不住微笑了。她想来这里是发狂般的“市场”,而那边,“市场”牵线人的赵伯韬或吴荪甫却静静儿坐在沙发里抽雪茄,那是多么“滑稽”;而她自己呢,现在握着两个牵线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里,只她在明里,那又多么“滑稽”!
她斜扭着腰,抿着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里的人们都没注意到她这奇货!他们涨红了脸,瞪出了红丝满布的眼睛,喳喳地互相争论。他们的额角上爆出了蚯蚓那么粗的青筋。偶或有独自低着头不声不响的,那一定是失败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前正在那里搬演着卖田卖地赖债逃走等等惨怖的幻景。
前面椅子里有两个小胡子,交头接耳地谈的很入神。刘玉英望过去,认识那月牙须的男子就是冯眉卿的父亲云卿。这老头儿沉下他那张青中带黑的脸孔,由着他那同伴唧唧哝哝地说,总不开口。忽然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的男子从前面那投机者的阵云中挤出来,跌跌撞撞挤进了这“后方病院”区域,抢到那冯云卿跟前,拉直了嗓子喊道:
“云卿,云卿!涨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涨!
你怎么说?就这会儿扒进一万罢?”
“哈,哈,哈!扒进!可是我仍旧主张抛出两三万去!”
冯云卿的同伴抢先说,就站了起来,打算挤出去,——再上那“前线”去。刘玉英看这男子不过三十多岁,有一口时髦的牙刷须,也是常见的熟面孔。这时冯云卿还在沉吟未决,圆脸的男子又挤回去仰起了脸看那川流不息地挂出来的“牌子”。这里,那牙刷须的男子又催促着冯云卿道:“怎么样?抛出两万去罢!连涨了三天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尽说要回跌,慎庵尽说还要涨!我打算看一天风头再定!”
冯云卿涨红了脸急口地说。可是那位圆脸男子又歪扭着嘴巴挤进来了,大声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开盘的价钱了!”
立刻那牙刷须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发狂似的挤上前去了。冯云卿瞪着眼睛做不得声。圆脸的男子挤到冯云卿身边,喘着气说道:
“这公债有点儿怪!云卿,我看是‘多’‘空’两面的大户在那里斗!”
“可不是!所以我主张再看一天风头。不过,慎庵,刚才壮飞一路埋怨我本月四号边没有胆子抛空,现在又掯住了不肯脱手;他说都是我误了事,那——其实,我们三个人打公司,我只能服从多数。要是你和壮飞意见一致,我是没得什么说的!”
“哪里,哪里!现在这价格成了盘旋,我们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皱着眉头回答,就坐在冯云卿旁边那空位里。
看明了这一切,听清了这一切的刘玉英,却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这三人三条心而又是“合做”的一伙儿的命运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不,岂但这三位!为了那编遣公债而流汗苦战的满场人们的命运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来,旁若无人似的挤到冯云卿他们身边,晶琅琅地叫道:
“冯老伯!久违了,做得顺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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