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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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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还不如去寻死,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一威胁,他未予理会。

“你手头有钱吗?”他问道。

“有六七镑的样子。”

“要知道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不觉得自己可以找点活儿干干吗?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个先令。”

“我现在还能干些什么呢?”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真是活见鬼,你总得想法子干点什么呀。”

他神情严肃地跟她说话,把她自己有什么样的危险,以及她对别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而她则郁郁不乐地谛听着。他试图安慰她几句,讲到最后,尽管她一肚子的不高兴,他总算还是让她勉强同意按他的劝告行事。他开了一张药方,说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药房去配。他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按时服药。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准备告辞。

“别垂头丧气啦,你的喉咙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但他刚动身要走,她的脸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别离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别把我丢下不管啊,菲尔,求求你!我再没有别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过的唯一的朋友!”

他觉得出她的灵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说也奇怪,这种惊恐之状和他在他伯父眼睛里看到的很相似,那时他伯父生怕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头。这个女人两次闯进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狈不堪;她没有资格对他提什么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异样的隐痛,究竟为什么,他也闹不清楚;而正是这种隐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后心绪不宁,直到他服从了她的召唤为止。

“我看啊,这种隐痛一辈子也别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一挨近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嫌恶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要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咱俩一块儿到外面去吃点东西。我请客。”

他犹豫不决。他觉得她又在慢慢地潜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而他原以为,她已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呕。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现在,可别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了、要是你现在撤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他说,“不过咱们得省着点儿,眼下我可没有钱来乱花。”

她坐下来,穿上鞋,随即又换了条裙子,戴上帽子,两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顿汉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吃东西,而米尔德丽德的喉咙痛得厉害,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吃了一点儿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们相对而坐,以前他们就是这么坐着的。他怀疑这种情景她是否还会记得。他俩之间也实在无话可说,要不是菲利普硬逼着自己开口,就会一直这么一声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复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既苍老又憔悴。菲利普急于想打听那小孩的情况,但是没有勇气启口。最后还是她自己提起来的:

“告诉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说。

“也许你会感到难过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兴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这话的含义,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

“你一度挺疼这个孩子的,对不?我那时总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那么疼爱另一个男人生的小孩。”

他们吃完了就来到药房取药,菲利普刚才曾把药方留在那儿,让他们先配好。回到那间凌乱破旧的卧室以后,他叫她吞眼了一剂。他俩又闲坐了一会,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顿街时才起身告辞。这一番折腾实在使他厌烦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开的药,照他的嘱咐行事。不多久,疗效果然十分显著,这一来,她对菲利普的医术信服得五体投地。随着病情的逐步好转,她人也不再那么承头丧气了。说起话来也随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轨了,”她说。“我摔交也摔够了,现在想学点乖了,省得你再为我忙得团团转了。”

菲利普每次遇见她,总要问她有没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别担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会找到点事情干干的。她有好几手准备,趁这一两个星期养精蓄锐岂不更好。对此,他也不便说她不是,但是随着这一期限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固执己见。现在她心情可开朗多了,她嘲笑他,说他是个专爱无事空扰的小老头。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板娘面谈的经过唠唠叨叨地说给他听,因为她打算在一家餐馆里弄一份差事。她还告诉他老板娘们讲了些什么,她又回答了些什么。眼下吗,什么还都没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会有眉目的,没有必要仓促行事嘛,拣错了行当可追悔莫及啊。

“这种说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烦地说,“现在你不管找到什么差事都得干,我可帮不了你的忙,况且你也没有用不完的钱哪。”

“啊,不过我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可以碰碰运气呐。”

他目光严厉地打量着她。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已三个星期,那时候她手头的钱还不足七英镑。他顿时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仔细玩味推敲。他怀疑她是否真去寻找过工作。说不定她一直在欺骗他哩。她手头的钱居然能维持这许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这儿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东太太为人和气,跟其他的房东可不一样,她从来不上门来催缴房租,我什么时候手头方便,就什么时候付。”

他沉默不语。他怀疑的事如若属实,那真是太可怕了。这不禁使得他踌躇起来。盘问她也是白搭,她什么也不会承认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亲自去查明。他已习惯在每晚八时同她分手,时钟一敲,他便起身告辞;但是这回他并没有直接回哈林顿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罗伊广场的拐角里,这样不管谁沿着威廉街走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已等了好长时间了,心想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只见七号的门开了,米尔德丽德走了出来。他闪身躲回到暗处,注视着她迎面走来。她戴的帽子上还插着一簇装饰羽毛,他曾在她房间里看到过,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认得,在这条街上显得过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时令。他尾随她缓步前行,来到托顿没法院路,她放慢了脚步,在牛津街的拐角处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随即穿过马路,来到一家音乐厅门首。他急忙跨前几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颊抹着胭脂,嘴唇上涂着一层口红。

“你上哪儿去,米尔德丽德?”

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像她平时被人戳穿谎言时那样,脸刷地绯红。接着,她眼睛里射出一道他所熟识的愠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图借破口大骂来防身自己,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演出罢了。每天晚上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把人都要闷死啦。”

他不再装作相信她的话了。

“你不能这么干的。天哪,我对你讲了不下五十次了,这有多危险!你得赶紧悬崖勒马才是。”

“得了,别来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为我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吧。让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哟!这是犯罪!”

“关我什么事呢?让他们来碰运气吧!男人们一直这样对待我,难道我还得为他们操心吗?”

说罢,她一把推开菲利普,径自走到售票处跟前,付了钱就进去了。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个便士,无法跟她进去。他回转身子,沿着牛津街缓步向前走去。

“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他喃喃地说。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着米尔德丽德。

110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业四天。他给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有恙,不便写信,但是他极想见见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能来,他感到很高兴。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他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比你上次在这儿时变得多了。不过,你得装作若无其事,好吗,先生?他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而神经十分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于是,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已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双颊、佝偻的躯体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头部怪诞地向后仰着,肩上披了条围巾了。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连用餐都十分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思忖着。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比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变多了吗?”

“我看,你现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总叫人受不了。”

在上几个月中,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周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叫福斯特太太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时刻准备着听从凯里先生的召唤。他问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卧室是哪个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看他听后有何反应。

“但是,我的胃口还是不错的,不是吗?福斯特太太,你说呢?”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长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余什么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时遭到病痛的袭击,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他却执拗地、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睁着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开支一笔数目庞大的医药费。”他又了丁当当地摇响手铃。“福斯特太太,把药费帐单拿给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从壁炉架上取下药费帐单,并把它递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帐单。即使你来给我看病,我也怀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这又要支付邮费。”

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竟连菲利普目前在干些什么也没有想到问一声。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呆多久,菲利普回答说他星期一二一定得动身,这时,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呆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诉说起自己病痛的症状,以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他突然打住话头,摇起了手铃。福斯特太太应声走了进来。他说:

“喔,我不知你还在不在隔壁。我打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对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疲惫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太操劳了。

“瞎讲,”这位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太操劳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欢照顾我,不是吗?”

“喔,我没关系,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没一刻儿工夫,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连数月都没有得到安宁。

“嗯,先生,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赖着我去给他张罗。哎,虽然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是,你又舍不得离开他,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已呆了那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确实怜爱着这个老头儿。她帮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做饭,甚至一夜都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间里。每当他醒来,他总是丁丁当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蹬腿,然而他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个月。她居然这样百依百顺地、心肠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着实令人叹服。诚然,世上就只有她这样一位孤苦伶灯的老太婆料理着他,看了又叫人悲伦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说来,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区副牧师来到他面前,给他吃圣餐,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吟诵《圣经》;然而,很清楚,他还是怀着极其恐惧的心情看待死k。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来世永恒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幸福生活的乐趣。他不时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铁链缚住一样,成天价在椅子里消磨时光。但是,他却像紧紧依偎在一个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的怀抱里的孩童一样,赖在他所熟识的尘世不肯离去。

菲利普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他怀疑这位牧师在其垂暮之年,是否还笃信灵魂不灭之说,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久遭磨损,行将报废。很可能在他的灵魂深处,深信宇宙间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上帝,深信今世一了,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发问,因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谈外,决不会有什么新鲜货色。

节礼日①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里。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动身,赶在上午九时前返回店里。这时,他是来给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盹儿,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上,书本跌落在膝盖上,目光懒散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子里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倒还值几个钱,菲利普暗自忖度着这些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一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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