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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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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解皮靴扣子。他的手指颤抖着,心里想他不该解这个扣子的。他回忆起上学时同学们强迫他脱下鞋袜裸露跛足时的情景,想起了由此而深深印在自己心灵上的创伤。

“他总是把双脚保养得好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是不?”雅各布操着刺耳的伦敦土音说。

在场的学生们格格发笑。菲利普注意到刚才被检查脚的那个男孩用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目光俯视着他的脚。雅各布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跛足,接着说:

“是啊,这一点我预料到了。我看你这只脚是动过手术的。我想是小时候动的手术吧?”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一个个倾过身子,注视着菲利普的跛足。雅各布放手的时候,两三个学生还盯着那只跛足仔仔细细地瞧了个够。

“你们看够了,我再穿袜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但这微笑含有嘲讽的意味。

他准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干掉。他想要是用把凿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用这种工具来的)捅他们的脖子,那该多杀气啊!人是多么像野兽啊!他巴不得自己能相信炼狱之说,这样,想到他们这些人将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心里也可舒畅一些。雅各布先生把注意力转向治疗方法上,他的话一半是说给那孩子的父亲听的,一半是讲给学生们听的。菲利普套上袜子,扣上靴子。最后,那位外科大夫的话讲完了,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转向菲利普说:

“嘿,我认为你再动次手术说不定还是有好处的。当然我不能还你一只同常人一样的脚,不过我想我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你想休假,你尽管到医院里来住一段时间好了。”

菲利普常常问自己这条跛腿是否还有办法治好。但是他讨厌提起自己的残疾,所以一直没有跟医院里任何一位外科医生商讨过这个问题。他从书中得知,小时候无论接受过什么样的治疗,都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因为当时的医术不如现在的高明。不过,只要能使得他穿上正常的靴子,走路时也瘸得不那么厉害,就是再挨一刀还是值得的。他想起他曾虔诚地祈祷出现奇迹。他的牧师大伯曾许诺说,万能的上帝是完全能够创造出这种奇迹来的。想到这儿,他不觉凄苦地一笑。

“那会儿,我真傻!”他暗自思忖着。

快到二月底的时候,克朗肖的病情明显地恶化,再也起不来了。他整天躺在床上,但还坚持要把所有的窗户都闭上,仍旧拒绝医生看病。他只吃很少一点滋补食品,却一个劲儿要求给他买威士忌和香烟。菲利普知道他根本不该喝酒抽烟,但是拗不过克朗肖。他的观点是很难驳倒的。

“我知道烟酒肯定在夺我的命,可我不在乎,你功过我了,做到了仁至义尽。我不听你的忠告。给我酒喝,然后滚你的蛋。”

伦纳德·厄普姜一星期中有两三次飘然来访,枯叶般的外表使得用“枯叶”这个词儿来描写他的仪表最形象、最确切不过了。他三十五岁,头发又长又灰白,脸色苍白,长得活像棵野草。那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少涉足户外。他头上戴了顶像是非国教牧师戴的帽子。菲利普对他那种傲慢的态度很反感,讨厌他那口若悬河的谈吐。伦纳德·厄普姜就喜欢夸夸其谈,全然不顾听众的兴趣,而这一点正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必不可少的品质。厄普姜从来不会想到他所讲的都是听众们早已听厌了的陈同滥调。他字斟句酌地对菲利普发表自己对罗丹①、艾伯特·萨曼恩和凯撒·弗兰克②的看法。菲利普雇佣的打杂女工只是上午来干一个小时的活,菲利普本人又整天都得泡在医院里,这样,一天大部分时间,克朗肖就得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厄普姜告诉菲利普说他想叫个人来陪伴克朗肖,可只是于打雷,不下雨。

①奥格斯特·罗丹(1840…1917):法国雕塑家。

②凯撒·弗兰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钢琴演奏家。生于比利时。

“想到那位伟大的诗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实在叫人担心。喂,他很可能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影也没有呢。”

“我想这很可能,”菲利普说。

“你怎么好这样冷酷无情呢!”

“你满可以每天上这儿来干事,这样的话,他需要什么,身边也有个人呀。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菲利普淡淡地反问道。

“我?亲爱的老兄,我只能在我熟悉的环境里工作,再说我经常要外出呀。”

另外,看到菲利普把克朗肖接到自己的住处,厄普姜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倒希望你让他仍旧住在索霍,”他说话的当儿,那双细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个阁楼虽说脏了点,可还有一丝浪漫气息。即使是换成了华滨或肖迪奇,我也能容忍,可就是不能容忍把他搬到体面的肯宁顿来。那是一块多么理想的安葬诗魂的地方啊!”

克朗肖时常使性子。可菲利普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发脾气,因为他那急躁的心情不过是疾病的症状而已。厄普姜有时赶在菲利普下班以前来看望克朗肖,而克朗肖总是在这个时候,当着厄普姜的面,狠狠地发泄一通自己对菲利普的怨气。厄普姜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谛听着。

厄普姜对菲利普说话总是带着刺儿,而菲利普却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但是,一天黄昏,菲利普终于忍无可忍了。那大,他在医院干了一天重活,回到寓所时,人已疲惫不堪。正当他在厨房里沏茶时,伦纳德·厄普姜一脚跨了进来,告诉菲利普说克朗肖对他坚持请医生来看病一事颇有怨言。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享有一种非常罕见、非常微妙的特权吗?当然罗,你应该使出浑身解数,来证明你的高尚的品德是足以信赖的。”

“这种罕见的、微妙的特权,我可担当不起呀,”菲利普顶了一句。

每当提及钱的事儿,伦纳德·厄普姜总是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而且,他那敏感的天性总是变得激忿起来。

“克朗肖的举止言谈本来还有些优美的东西,可都被你的死乞白赖给搅了。你应该给你所体会不到的微妙的想象留些余地嘛。”

菲利普的脸色阴沉。

“我们一起去找克朗肖评评理,”菲利普态度冷冷地说。

那位诗人正躺在床上看书,嘴里还叼着烟斗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味。尽管菲利普常来打扫收拾,但房间里还是邋里邋遢的。看来,克朗肖住到哪儿,哪儿就休想干净。克朗肖看见他们俩走了进来,便摘下了眼镜。此时,菲利普简直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厄普姜说你埋怨我老是催你去请医生看病,”菲利普说。“我要你去看病,是因为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再说,你一直不去找医生看病的话,那我就无法得到健康证明书。一旦你去世,我可要被传讯,还会为没请医生一事受到指责。”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原以为你催我去看病,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你自个儿着想的。那好吧,你愿什么时候请医生来,我就什么时候看病。”

菲利普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觉察的动作耸了耸双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克朗肖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

“别生气嘛,亲爱的。我晓得,你想为我做你所能做到的一切。那就请你去叫医生来吧。说不定他真能帮点我的忙呢。至少说,这样可以使你得到些安慰。”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厄普姜。“你是个地道的蠢货,伦纳德。你怎么想起来去伤他的心呢?除了在我死后为我写篇漂亮的文章外,你啥也不会为我做的。我一向了解你。”

次日,菲利普跑去找蒂勒尔大夫。他想只要他把克朗肖的病情一讲,蒂勒尔大夫那个人准感兴趣。事情果真是这样。蒂勒尔大夫一下班,就跟着菲利普来到肯宁顿大街。他完全同意菲利普早先讲的那番话,也认为克朗肖已病人膏盲,无可救药了。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送进医院,”他对菲利普说道。“可以安排他住在单人病房里。”

“说啥他也不会肯的。”

“要知道,他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要不,很可能还会再次生肺炎。”

菲利普点点头。蒂勒尔大夫又嘱咐了几句,并答应菲利普他随叫随到。临走时,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地址。菲利普送走大夫,回到克朗肖的身边,发觉他正沉静地捧着本书看呢。克朗肖连问一声医生有何嘱咐都没有问。

“亲爱的老弟,这下你该满意了吧?”他问道。

“我想,你说啥也不会照蒂勒尔大夫的嘱咐去做的,对不?”

“那自然罗,”克朗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85

半个月以后的一天黄昏,菲利普从医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去。克朗肖蜷曲着身子侧卧着,菲利普来到床头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梦中呢,还是同往常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看到他的嘴巴张着,菲利普不由得一惊。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头,不禁惊叫了起来,连忙把手伸进克朗肖的衬衫底下试试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绝望之中,他掏出镜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为他曾经听说以前人们也是这样做的。看到自己独自同克朗肖的尸体呆在一起,菲利普感到惊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齐全,便噔噔跑下楼去,来到街上,跳上一辆马车,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尔大夫在家。

“嘿,请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经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没多大用处,对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将感激不尽。我已叫了辆马车,就停在门口。只消半个小时,你就可以回来的。”

蒂勒尔戴上了帽子。在马车里,他问了菲利普一两个问题。

“今天早晨我走的时候,他的病情也不见得比平时环呀,”菲利普告诉蒂勒尔大夫说。“可是我刚才走进他的房间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想想看,他临终时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您认为当时他知道自己要死吗?”

这时,克朗肖先前说过的话儿又回响在菲利普的耳边,他暗自思忖着,不知克朗肖在生命即将终止的那一刹那,有没有被死亡的恐惧所吓倒。菲利普设想着自己处于同样的境地,面对死神的威胁,必然会惊惶失色,更何况克朗肖临终时,身边连一个安慰的人都没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尔大夫说。

蒂勒尔大夫睁着晶莹闪烁的蓝眼睛凝视着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在看过克朗肖的尸体后对菲利普说:

“他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了。我认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时候是这样咽气的。”

克朗肖的躯体缩作一团,不堪人目,没有一点人样。蒂勒尔大夫平心静气地盯视着尸体,接着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死亡证明书来。我想你该给他的亲属报丧。”

“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亲属,”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礼怎么办?”

“喔,这由我来操持。”

蒂勒尔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里盘算着他该不该为葬礼掏几个英镑。他对菲利普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说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笔费用,要是这时他提出掏钱的话,菲利普兴许会觉得此举太不礼貌。

“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了,”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门口,两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径直去电报局拍了个电报,向伦纳德·厄普姜报丧。然后,菲利普去找殡仪员。每天上医院时,菲利普都得经过这位殡仪员的店面,橱窗里一块黑布上写的“经济、迅速、得体”六个银光闪闪的大字,陈列在橱窗里的两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这位殡仪员是个矮胖的犹太人,一头黑色鬈发,又长又油腻,在一根粗壮的手指上套了只钻石戒指。他用一种既颐指气使又神情温和的态度接待了上门来的菲利普。他不久便发觉菲利普一筹莫展,于是答应立即派个妇人去张罗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议举办的葬礼颇有些气派;而菲利普看到这位殡仪员似乎认为他的异议有些儿吝啬,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为这区区小事而同他讨价还价,实在有失体面。因此,菲利普最后同意承担这笔他根本承担不起的费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殡仪员说,“您不希望大肆铺张——而我自己也不喜欢摆阔讲场面——可是,您希望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呀。您尽管放心,把事情交给我好了。我一定尽力让您少花钱,而把事情办得既妥帖又得体。我就说这么些,也没别的可说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饭。在这当儿,那个妇人上门来陈殓克朗肖的遗体。不一会儿,伦纳德·厄普姜打来的电报送到了。

惊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颇为遗憾。明日一早见您。深表同情。厄普姜。

没隔多久,那位妇人笃笃敲着起居室的房门。

“先生,我于完了。您是否进去瞧他一眼,看我做的合适不?”

菲利普尾随她走了进去。克朗肖仰面直挺挺地躺着,两眼紧闭,双手虔诚地交叉着放在胸口。

“按理说,您该在他身边放上些鲜花,先生。”

“我明天就去弄些来。”

那位妇人向那具僵直的躯体投去满意的一瞥。她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便捋下袖管,解开围裙,戴上无檐软帽。菲利普问她要多少工钱。

“嗯,先生,有给两先令六便士的,也有给五先令的。”

菲利普满面赧颜地递给那位妇人不到五个先令的工钱,而她却以与菲利普眼下所怀有的莫大的哀痛相称的心情连声道谢,随即便告退了。菲利普仍旧回到起居室,收拾掉晚饭留下来的剩菜残汤,坐下来阅读沃尔沙姆撰写的《外科学》。他发现这本书很难懂。他感到自己内心异常紧张,楼梯上一有响声,便从坐位上惊起,那颗心突突乱跳不止。隔壁房间里的东西,原先还是个人,可眼下却化作乌有,使得他心里充满惊悸。罩着房间的沉寂气氛仿佛也有生命似的,里面像是有个神秘物在悄然移动着;死亡的阴影沉重地压迫着这套房问,令人不可思议,森然可怖。菲利普为了曾经是他朋友的那个人而蓦地生出一种恐惧感。他力图迫使自己专心致志地读书,但过了没多一会,他便绝望地把书推开了。刚刚结束的那条生命毫无价值,这一点使得他心烦意乱。问题倒并不在克朗肖是死还是依旧活着,哪怕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克朗肖这么个人,情况还是如此。菲利普想起了青年时代的克朗肖,然而要在自己脑海里勾勒出身材细长、步履轻快有力、脑袋覆着头发、意气风发、充满了信心的克朗肖来,还得作一番想象才行呢。在这里,菲利普的人生准则——即如同附近的警察那样凭本能行事——却未能奏效。这是因为克朗肖生前举行的也是这套人生准则,但他到头来还是令人可悲可叹地失败了。看来人的本能不足信。菲利普不禁觉得偶然。他扪心自问,要是那套人生准则不能奏效,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人生准则呢?为什么人们往往采取这一种方式而不采取另一种方式行事呢?人们是凭自己的情感去行动的,但是他们的情感有时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呀。看来,他们的情感是把他们引向成功还是毁灭,纯粹是偶然的际遇而已。人生像是一片无法摆脱的混浊。人们在这种无形的力量的驱使下四处奔波,但是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他们却一个也回答不出,似乎只是为了奔波而奔波。

翌日清晨,伦纳德·厄普姜手持一个用月桂树枝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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