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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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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凑巧,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去巴黎。该事务所替圣奥诺雷区的一家旅馆管理帐务,那是家由某英国公司开设的旅馆,古德沃西先生和一名办事员每年要去那儿两次。那个经常去的办事员碰巧病倒了,而事务所内工作很紧张,一时又抽不出别的人手。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因为这儿有他没他无所谓,况且契约上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件把最能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喜出望外。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到了晚上就自由啦。巴黎毕竟是巴黎嘛。”他狡黠地微微一笑。“旅馆里的人待我们很周到,一日三餐分文不取,咱们一个子儿也不必花。所以我可喜欢上巴黎呢——让别人替咱掏腰包。”

抵达加来港时,菲利普见到一大群脚夫在不住指手划脚,他的心也随着跳荡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他自言自语说。

火车在乡间田野上疾驶,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窗外。他很喜欢那一片片起伏的沙丘,那沙丘的色调,似乎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景物都更为赏心悦目;那一道道沟渠,还有那一行行连绵不绝的白杨树,看得他入了迷。他们出了巴黎的北火车站,坐上一辆破破烂烂、不住吱嘎作响的出租马车,在碎石路上颠簸向前。异国的空气犹如芳醇,菲利普一口一口吸着,陶然忘情,几乎忍不住要纵声呼喊起来。他们来到旅馆时,只见经理已在门日恭候。经理胖墩墩的,一脸和气,说的英语还算过得去。他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嘘寒问暖,热乎极了。他邀他们在经理专用雅室里进餐,经理太太也出席作陪。满席佳肴美酒,菲利普似乎还从未尝到过像beefst eak aux pommes①那样鲜美可口的菜肴,也从未喝过像vin ordinaire②那样醇香扑鼻的美酒呐。

①法语,土豆牛排。

②法语,家常酒。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当家人来说,法国首都乃是酒色之徒恣意行乐的天堂。第二天上午他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的东西能饱饱眼福。他深得巴黎之行的乐趣,说不时来这儿走一遭,可以防止脑瓜儿“生锈”。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吃过饭之后,他就带着菲利普到红磨坊和情人游乐场去。当他捕捉到那些淫秽场面时,那对小眼睛顿时忽溜忽溜放光,嘴角也禁不住浮起一丝狡猾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寻欢作乐场所,他都——一跑遍了。事后,他又感叹一句:堂堂一个国家,竟放纵这类事儿,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有一回观看一出小型歌舞剧,台上出现了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伶,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菲利普,接着还指给他看那些在剧场内四下招摇的体态丰满、身材高大的巴黎名妓。他领给菲利普看的,是个庸俗低级的巴黎,但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看着这个扑朔迷离的城市。一清早,他匆匆出了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边上。时值六月,空气清新柔和,整个巴黎像抹了一层银粉似地清澈明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飞到了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之乡。

他们在巴黎呆了将近一周,于星期日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巴恩斯的暗淡寓所时,他已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将解约赴巴黎学画。不过为了不让人觉得他不明事理,他决计在事务所呆满一年再走。到八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对赫伯特·卡特讲明,自己无意再回事务所。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到事务所上班应卯,却没法叫自己对工作发生兴趣,哪怕只是装装门面。他脑子里无时不在想着将来。一过七月半,工作开始清闲下来,他借口要应付第一次考试,得去听业务讲座,经常不上班。他利用这些时间跑国家美术馆。他翻阅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埋头研读罗斯金的论著,另外还看了瓦萨里①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特别欣赏高里季奥②的一生经历;他想象自己伫立在某幅不朽杰作跟前大声呼喊:An ch’io son‘pittore③。现在他不再游移不定,深信自己是块做大画家的料子。

①瓦萨里(1511…1574):意大利建筑师、画家及传记作家。

②高里季奥(1494…1534):意大利画家。

③意大利语,我是个画家。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了,”他自言自语说。“人生贵在冒险嘛。”

八月中旬总算盼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在苏格兰消夏,所内一切事务由主管员全权处理。自巴黎之行以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了几分好感,而菲利普想想反正自己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对这个可笑的小老头也总忍着点,不多所计较。

“凯里,你明天就要去休假了?”傍晚下班时,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说。

一整天菲利普不断对自己念叨:这可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这间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啊,我的第一年见习期算熬到头了。”

“恐怕你干得并不怎么出色呢。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哩,”菲利普轻松地回敬了一句。

“凯里,我觉得你不该用这种腔调说话。”

“我不打算回来了。咱们有约在先,要是我不喜欢会计师的工作,卡特先生愿意把我所付的见习合同费用退还我一半,我只要呆满一年就可以歇手不干。”

“我劝你三思而行,别这么仓促作出决定。”

“早在十个月以前,我就开始讨厌这儿的一切,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间办公室。我讨厌伦敦。我宁可在街头扫地,也不愿再在这儿混日子。”

“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于干会计师这一行。”

“再见了,”菲利普边说边伸出手来。“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我差不多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不好的。”

“好吧,要是你果真主意定了,那就再见吧。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要是你有机会上这一带来,不妨请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不过实话实说,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

39

菲利普把自己的打算向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和盘托出,但是后者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同意。他有这么种高见: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有始有终。他也像所有软弱无能者一样,过分强调不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当初要当会计师,那可纯粹出于你自愿,谁也没强迫过你,”他说。“

“我当初所以选中这一行,是因为我当时看到要进城,就只有这么个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那差使,说什么也别想叫我再回那儿去。”

听到菲利普要想习艺当画家,凯里夫妇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满腔愤慨。他们正告菲利普,别忘了他父母是上等人,画画儿可不是个正经的行业,那是放荡不羁之徒干的,既不体面,又不讲道德。而且还要上巴黎!

“只要我在这事情上还有点发言权,我是决不会放你去巴黎鬼混的,”牧师口气坚决地说。

那是个罪恶的渊薮。妖艳的荡妇,巴比伦的娼妓,在那儿公开炫耀自己的罪恶,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邪恶的城市了。

“你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有着上等人和基督徒的教养,如果我放你到魔窟去受诱惑,我就辜负了你已故双亲对我的嘱托。”

“嗯,我知道我不是个基督徒,现在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上等人也开始。有点怀疑,”菲利普说。

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菲利普还得等上一年才能自行支配父亲留下的那一小笔遗产。凯里先生明确提出,在这期问菲利普要想得到生活费,非得继续留在事务所里不可。

菲利普明白,自己如果不打算继续干会计师这行当,必须趁现在离开,这样,所付的见习合同费还可以收回一半。但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再也按捺不住,冲口说了些刺耳、伤人的话。

“你有什么权利把我的钱往水里扔!”最后他这么说。“这毕竟是我的钱,不是吗?我义不是三岁娃娃。如果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想拦也拦不住。你想强迫我回伦敦,办不到!”

“要是你干的事我认为不合适,我一个子儿也不给,这一点我是办得刊的。”

“好吧,我才不在乎呢!反正巴黎我是去定了,我可以变卖我的衣服、书籍,还有我父亲的首饰。”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又焦急又痛心她看到菲利普已经气昏了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些什么,都只会往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宣称他不想再谈论此事,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了房间。叔侄俩一连三天彼此不理不睬。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决计一有回音立即动身。凯里太太翻来覆去琢磨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由于怨恨她丈人,结果把她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这个想法使她好生苦恼。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最后她主动找菲利普谈了,菲利普向她倾诉衷肠,谈到自己对伦敦所抱幻想的破灭,谈到对前途的憧憬和自己的远大志向,她一字不漏地悉心听着。

“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比呆在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内更没出息。我感到自己还能画上几笔,自觉在这方面还有几分天赋。”

她并不像丈夫那样自信,认为侄儿想当什么画家,显然是鬼迷了心窍,做长辈的理当出面阻挠。但她看过一些大画家的传记,那些画家的父母都反对他们去学画习艺,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有多愚蠢。再说,一个画家毕竟也可能像会计师那样,过贞洁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嘛。

“我担心的倒是你去巴黎这一点,”她凄凄切切地说。“如果你在伦敦学画,那倒也算了。”

“要学就得学到家,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菲利普的建议,给律师写了封信,说菲利普不满意伦敦的差使,要是现在改弦更张,不知他高见以为如何。尼克逊先生作了如下的回复: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拜访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实相告,令侄这一年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如若令侄辞意甚坚,则趁此机会及早解约为好。我自然颇感失望,但正如俗话所说:“君可牵马去河边,焉能迫其饮河水?①

你的忠诚的

阿尔贝特·尼克逊

①英国谚语,意指不要强人所难,硬逼他人做违心之事。相当于我国谚语”强扭的瓜不甜“。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倒使他越发固执己见。他愿意让菲利普改换门庭,另外找个职业,甚至建议他继承父业,去当医生。然而,菲利普要是执意去巴黎,那就休想从他手中拿到一个子儿生活费。

“这无非是为自我放纵、耽于声色找个借日罢了,”牧师说。

“听到你责怪别人自我放纵,我觉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语中带刺地顶撞一句。

这时,海沃德已有回信来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馆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的月租,可以在那儿租到一个房间。信内还附了封给某美术学校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对她说,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动身。

“可你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给他一只带金链的金表、两三枚戒指和几副链扣,另外还有两枚饰针,其中一枚镶有珍珠,可以卖大价钱。

“买进是个宝,卖出是裸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笑了笑,因为这是他大伯的一句日头禅。

“这我知道。不过,我想这些玩意儿至少可以卖一百镑。有了这笔钱,我总能维持到二十一岁了吧。”

凯里太太没答腔,径自上了楼,戴上她那顶黑色小无边帽,随后出门去银行。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进了起居室,走到正在埋头看书的菲利普面前,交给他一只信封袋。

“是什么呀?”他问。

“给你的一份薄礼,”她回答说,赧然一笑。

他拆开信封袋一看,里边有十一张五镑的钞票,还有一个塞满一枚枚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变卖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差不多有一百镑了。”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不知怎地,他心头一酸,顿时热泪盈眶。

“哦,亲爱的,这个我可不能拿,”他说。“你心肠真好,不过我怎么也不能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出阁时,手头攒有三百镑的私房钱,她守着这笔钱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临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开支,才拿出一点来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笔火烧眉毛的赈款啊,或是给伯侄俩买件把圣诞节或生日礼物什么的。这些年来,这笔可怜巴巴的款子虽然所剩无几,但仍被牧师当作打趣的笑料,他说到妻子时总称她“阔奶奶”,而且不断念叨那笔一私房钱“。

“哦,菲利普,请收下吧。只怪我平时用钱大手大脚,现在就只剩这些了。要是你肯收下,会使我很高兴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留着这笔钱,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头有点什么总有好处,可以应付应付不时之需,但现在想想,我已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哦,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呃,你一定会长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现在可以瞑目了。”她双手掩面,语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俄顷,她擦干泪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别把我先召去,因为我不愿让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让他忍痛受苦。但现在我已明白过来,他并不像我,不会把这一切看得那么重。他比我更想活。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伴侣,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说不定会续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一步。菲利普,我这么说,你不会以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亲了亲她那布满皱纹的瘦削面颊。他不明白,见到这种深情挚爱、催人涕下的场面,自己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惭。对那么个极其冷漠自私、极其粗俗任性的男人,她却这般关怀备至,简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隐隐约约地捉摸到,尽管她心里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还是低三下四地爱着他。

“你肯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抚摸菲利普。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笔钱也凑合得过去,但你收下这笔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为你做点什么。你看,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爱你,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你小时候,我差不多还巴望你生病来着,尽管我知道这个念头很邪恶,但是这一来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你身边。可惜你只生了一次病,后来你就去上学了。我非常想给你出点力。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画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想到是我第一个资助你创业的。”

“您老心肠真好,”菲利普说,“我说不出对您有多感激。”。

她疲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缕笑意,这是一种发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么高兴!”

40

数日之后,凯里太太去车站给菲利普送行。她伫立在车厢门口,噙泪忍泣。菲利普显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点插翅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菲利普将身子探出车窗,吻了吻她。火车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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