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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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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太太威胁说要给她伯父写信。

“那亨利希伯父就会送我到柏林的某户人家去过冬,这对我来说岂非更好!宋先生也会去柏林的嘛。”

教授太太开始号啕起来,眼泪沿着红通通的、又粗又肥的腮帮子扑籁扑簌往下掉,凯西莉却还在一个劲儿取笑她。

“那就是说,整个冬天要有三间屋子空着罗,”她说。

接着,教授太太变换对策,想用软功来打动凯西莉的柔肠:说她善良,理智,忍让;不该再拿她当女孩子看待,她已经是个大人啦。教授太太说,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恶心。

“Bitte,Bitte!”①凯西莉说,一面喘着粗气,“别人讲他讲话,我一句也不要听。”

①德语,别,请别说了。

“这话你只是说说的吧?”欧林太太倒抽着凉气。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Gott in Himmel!”①

①德语,我的上帝!

教授太太神色惊恐地冲着凯西莉小姐发愣。她原以为这一切无非是女孩子的淘气,一场无知的胡闹罢了。然而,她话音里情感之热切,泄露了全部真情。凯西莉用那双灼热的眼睛,端详了教授太太一番,然后肩膀一耸,扬长而去。

欧林太太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两天,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始终那么温文尔雅的宋先生欣然从命。凯西莉对这一改变满不在乎。似乎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反正在这幢公寓里已是尽人皆知,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现在,他们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同那儿溜达。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四。闹到最后,甚至连秉性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要妻子同那个姓宋的谈一次。教授太太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好言规劝:他不该败坏那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多邪恶。但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对凯西莉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全是捕风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您搞错了。哪有这种事呢。”

他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什么也不认帐。他厚脸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但是宋先生还是不动声色,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天气渐渐变得十分恶劣,又是下雪,又是降霜。然后,冰融雪化,一连好几天,让人感到没精打采,出外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站在客厅里同欧林太太说话,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安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妈妈,凯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大大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袋里的念头也在她脑际闪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是个笨头笨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屋里的大部分活计都丢给他一个人干。他应声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进去时别敲门。要是里面有人,你就说是来照看火炉的。”

在埃米尔呆板的脸上,不见有半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母女俩任房门开着,留神楼下的动静。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他们忙招呼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凯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哟,真丢人,”教授太太叫了起来。

这会儿,埃米尔咧嘴笑了。

“凯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双手。

“哟,真可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他回答,同时慢腾腾地耸了耸肩。

“我看他们一定赏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们撵走,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就要到期了。得把他们撵走,说得多轻巧!可是他们一走,我拿什么来付帐。”她转身面朝菲利普,脸上挂着两串热泪。“哎,凯里先生,您不会把听到的话声张出去吧。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家都跑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力维持下去。”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让她再在这儿呆下去,我可不愿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凯西莉小姐准时人席就座。她脸色比平日红此,带着一股执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没有露面,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开这个难堪的局面吧。不料最后宋先生还是来了,满脸堆笑,一双眼睛忽溜忽溜转着,为自己的概栅来迟不住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硬要给教授太太斟一杯他订的摩泽尔葡萄酒,另外还给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奔来跑去,不过手脚倒还算麻利,好歹把席上的人挨个儿应付了过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儿不吭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教授太太哭了一场,似乎还没恢复过来;她丈夫不言不语,闷闷不乐。大家都懒得启口。菲利普恍惚觉得,在这伙一日三餐与他共坐一席的人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在餐室那两盏吊灯的映照下,他们看上去同往常有些异样,菲利普隐隐感到局促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然同凯西莉小姐相遇,他觉得她的目光里射出仇恨与轻蔑。屋子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似乎大家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神不宁;周围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特有气氛:炷香袅袅,幽香阵阵,还有窃玉偷香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感觉得到额头上的脉管在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乱,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强烈地吸引他,而同时又引起他内心的反感和惶恐。

这种局面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恶心,人们感到周围充斥着那股违反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拉得紧紧的,似乎一碰即崩。只有宋先生神态如故,逢人还像以前那么笑容满面,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彬彬有引。谁也说不准他的那种神态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败倒在他们脚下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凯西莉则四处招摇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最后,这种局面甚至连教授太太也感到忍无可忍了。惊恐之感突然攫住她心头,因为欧林教授用极其严峻的坦率的口气向她她点明,这一众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这件丑事说不定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她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声,连同自己一生惨淡经营的寄宿公寓的良好声誉毁于一旦。不知怎地,她也许是被一些蝇头小利迷住了心窍,竟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现在,她又因极度的恐惧而乱了套套,几乎忍不住要立时把这姑娘撵出门去。多了安娜还算有见识,给柏林的那位伯父写了封措辞谨慎的信,建议地把凯西莉领走。

但是,教授太太在横下心决计忍痛牺牲这两个房客之后,再也憋不住心头的一股于怨气,非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不可——她已经克制了好久啦。现在她可以当着凯西莉的面,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已经写信给你伯父了,凯西莉,要他来把你领走。我不能再让你在我屋里呆下去。”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脸色刷地发白,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禁不住一闪一闪发亮。

“你真不要脸,死不要脸,”她继续说。

她把凯西莉臭骂了一顿。

“您对我的亨利希伯父说了些什么呢,教授太太?”姑娘问,原先那股扬扬自得、梁骛不驯的神气突然化为乌有了。

“噢,他会当面告诉你的。估计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

第二天,教授太太为了要让凯西莉当众出丑,故意在吃晚饭时拉开嗓门,冲着坐在餐席下首的那姑娘大声嚷嚷。

“我已经收到你伯父的来信啦,凯西莉。你今晚就给我把行李收抬好,明天一早,我们送你上火车。他会亲自到中央车站去接你的。”

“太好了,教授太太。”

教授太太看到宋先生仍然满脸堆笑,尽管她再三拒绝,他还是硬给她斟了一杯酒。这顿饭,教授太太吃得津津有味。虽说她一时占了上风,可到头来还是失算了。就在就寝之前,她把仆人唤到跟前。

“埃米尔,要是凯西莉小姐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楼下去。明天早饭之前,脚夫要来取的。”

仆人走开不多一会儿,又回来了。

“凯西莉小姐不在她房里,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

教授太太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凯西莉的房间跑去:箱子放在地板上,已经捆扎好而且上了锁,但是手提包不见了,帽子、斗篷也不知去向。梳妆台上空空如也。教授太太喘着粗气,飞步下楼,直奔姓宋的房间。她已有二十年没这么健步如飞了。埃米尔在她背后连声呼喊,要她当心别摔倒。她连门也顾不得敲,径直往里面闯。房间里空荡荡的,行李已不翼而飞,那扇通向花园的门豁然洞开着,说明行李是从那儿搬出去的。桌上放着一只信封,里面有几张钞票,算是偿付这个月的膳宿费和外加的一笔小费。教授太太由于刚才的疾步飞奔,这时突然支撑不住,她嘴里呻吟着,胖乎乎的身躯颓然倒在沙发里。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那对情人双双私奔了。埃米尔仍旧是那么一副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

第04章

31

一个月来,海沃德四日声声说自己明天就要动身去南方,可是想到整理行装好不麻烦,还有旅途的沉闷乏味,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结果行期一周又一周地往后延宕,直到圣诞节前,大家都忙着过节,这才迫不得已动了身。他受不了条顿民族的寻欢作乐方式,只要一想到节日期间那种放浪形骸的狂欢场面,他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为了不招人注目,他决定趁圣诞节前夜悄悄启程。

菲利普送走海沃德时,心里并不感到依依不舍,因为他生性爽直,见到有谁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就会生出一股无名火来。尽管他深受海沃德的影响,但他认为一个人优柔寡断,并不说明他感官锐敏,讨人喜欢。另外,海沃德对他为人处世的一板一眼,不时暗露嘲讽之意,这也使他忿忿不满。他们俩保持通信往来。海沃德可谓是尺续圣手,他自知在这方面颇有天分,写信时也就特别肯下功夫。就海沃德的气质来说,他对接触到的胜景美物,具有很强的感受力,他还能把淡雅的意大利乡土风光,倾注在他罗马来信的字里行间。他认为这座古罗马人缔造的城市,有点俗不可耐,只是由于罗马帝国的衰微才沾光出了名;不过教皇们的罗马①,却在他心头引起共鸣,经他字斟句酌的精心描绘,洛可可式②建筑的精致华美跃然纸上。海沃德谈到古色古香的教堂音乐和阿尔卑斯山区的绮丽风光,谈到袅袅熏香的催人欲眠,还说到令人销魂的雨夜街景:人行道上微光闪烁,街灯摇曳不定,显得虚幻迷离。这些令人赞叹的书信,说不定他还只字不改地抄寄给诸亲好友。他哪知道这些书信竟扰乱了菲利普心头的平静呢。相形之下,菲利普眼下的生活显得何其索然寡味。随着春天的来临,海沃德诗兴勃发,他建议菲利普来意大利。他呆在海德堡纯粹是虚掷光阴。德国人举止粗野,那儿的生活平淡无奇。置身于那种古板划一的环境,人的心灵怎能得到升华?在托斯卡纳③,眼下已是春暖花开,遍地花团锦簇;而菲利普已经十九岁了。快来吧,他们可以一起遍游翁布里亚④诸山城。那些山城的名字深深印刻在菲利普的心坎上。还有凯西莉,她也同情人一起去意大利了。不知怎地,他一想到这对情侣,就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惶惶之感攫住了他的心。他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连去意大利的川资也无法筹措,他知道大伯除了按约每月寄给他十五镑外,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的。他自己也不善于精打细算。付了膳宿费和学费之后,菲利普的口袋里已是所剩无几。再说,他发现同海沃德结伴外出,开销实在太大。海沃德一会儿提出去郊游,一会儿又要去看戏,或者去喝瓶啤酒,而这种时候,菲利普的月现钱早已花个精光,囊中空空;而在他那种年岁的年轻人都有那么一股子傻气,硬是不肯承认自己手头拮据,一点铺张不起的。

①指梵蒂冈。

②洛可可式是欧洲十八世纪建筑艺术的一种风格,其特点是纤巧、浮华、繁琐。

③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④意大利中部一地区。

幸好海沃德的信来得不算太勤,菲利普还有时间安下心来过他穷学生的勤奋生活。菲利普进了海德堡大学,旁听一两门课程。昆诺·费希尔此时名声大噪,红得发紫。那年冬季,他作了一系列有关叔本华的相当出色的讲座。菲利普学哲学正是由此人的门。他的头脑注重实际,一接触抽象思维就如堕烟海似地惴惴不安起来,可是他在聆听完验哲学的专题报告时,却销声敛息,出乎意外地入了迷,有点像观赏走钢丝的舞蹈演员在悬崖峭壁表演惊险绝技似的,令人兴奋不已。这一厌世主义的主题,深深吸引了这个年轻人。他相信,他即将步入的社会乃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无情苦海,这也丝毫不减他急于踏入社会的热情。不久,凯里太太来信转达了菲利普的监护人的意见:他该回国了。菲利普欣然表示同意。将来到底干什么,现在也得拿定主意了。假如菲利普在七月底动身离开海德堡,他们可以在八月间好好商量一下,如能就此作出妥善安排,倒也不失时宜。

回国行期确定之后,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提醒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承蒙这位小姐的推荐,菲利普才在海德堡欧林太太的家里找到落脚之处。信中还告诉他,说威尔金森小姐准备来布莱克斯泰勃同他们小住几周。预计她将在某月某日自弗拉欣①渡海,他要是也能在这一天动身,到时候可以同她结伴同行,在来布莱克斯泰勃的路上照顾照顾她。生性怕羞的菲利普赶忙回信推托,说他得迟一两天才能动身。他想象着自己如何在人群里寻找威尔金森小姐,如何难为情地跑上前去问她是否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很可能招呼错了人而横遭奚落),然后又想到,他拿不准在火车上是该同她攀谈呢,还是可以不去搭理她,只管自己看书。

①荷兰的一个港口。

菲利普终于离开了海德堡。近三个月来,他净是在考虑自己的前途,走时并无眷恋之意。他一直没觉得那里的生活有多大乐趣。安娜小姐送给他一本《柴金恩的号手》,菲利普回赠她一册威廉·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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