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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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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汉吐着口里的血,瞪起眼,长长的眉毛和睫毛在颤动,厉声高喊:“拴牛!”

一个匪徒上去打了李老汉一巴掌,说:“你打什么电话!”

李老汉鼻子口里血直淌,他喘着气,抬起头,直挺挺地站着。如今,只有如今,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衰老。

那个敌人连长,把拴牛拉到一边,假眉三道地说:“我们是八路军,国军打到延安我们掉了队。八路军在哪里?你说。我给你钱。给你糖,快说!”

拴牛说:“你不是八路军。八路军我常见哩,不打人,不骂人,也不捉鸡,可和气哩!”

敌人连长两手插在裤兜里,两腿叉开,把拴牛端详了一阵。又把那美国式的帽子推在脑后,点了根纸烟叼在嘴角,问:

“小崽子,你认错了,我们不是八路军是什么军?”

“白军!”

一个敌人问:“啥子叫白军啊?”

拴牛怯生生地说:“顽固军。”

那个匪军连长脸一翻,上去一脚把拴牛踢翻在地,用膝盖压住拴牛的胸膛,又打又骂。

拴牛又哭又喊:“爷爷!爷爷!我……我。”

李老汉被一种强大的感情控制了,他呐喊:“拴牛,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爷爷都知道。”

几个匪徒一听,龇牙咧嘴地跑到李老汉跟前,说:“贱骨头!你早说何必受这份洋罪。说吧!”

敌人解开李老汉身上的绳子。李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护着孩子,心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他连忙把脸捂在孩子的背上,让眼泪往心里流。他思量:说什么哩?说我们的队伍就在后面山上?这千万使不得。不说吧!拴牛人小,万一说出了实话。……霎时,万千事情闪过眼前。他想起了十多年以前,自己跟上刘志丹同志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

他想起了这多时村里人都说的话:“活是边区人,死是边区鬼!”心里又筹思:“我们的队伍就在山上哩!他们不会跟你们这帮恶煞善罢甘休的!”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心劲又大了:

说不定自己的队伍会呼呼呼地扑来,搭救他爷孙两辈人。敌人排长掏出一把票子,说:“老头子,不能亏你。你说哪里有八路军,指一下就行了。”

“指一下就行了?你要我把良心卖给你?畜生们,你们算找错人了!”李老汉心里盘算。

拴牛望着北面的山头,一个匪徒顺着孩子的眼光急问:

“这边山上有吧?”

李老汉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还是稳堰堰的,脸色凝然不动,说:“老总!他们前两天是在这边山上哩,昨天夜间跳过延河到南边山上去了。只有七个人,大约是游击队,成不了啥气势!”

敌人搜索连长喊:“马云山!带这个老头子到对面山上搜索。注意!根本找不到向导,不能让老头子跑掉。”

李老汉面色蜡黄,形容枯瘦,但是目光炯炯,非常庄严、自尊。他一颠一跛地走着;望那前面移来的几株枣树,枣树干枯而刚劲的枝杈,撑在天空,无畏地迎着冷风。拴牛死死地拉住李老汉的后袄襟。他眼珠子发痴,像是吓得迷糊啦!

李老汉朝前走一步,心就抽一下,像是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绝地。可是,他心里还在重复:“伤天害理的畜生!你们从我口里半个字也掏不出!”

匪徒们不停地向山上打枪,战战兢兢贼头贼脑地互相丢眼色。他们觉得,这些山沟都像很大的嘴巴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们生吞下去。一个匪军吹胡子瞪眼地吼喊:“走!快走,快走!”其他匪军像助威一样,跟着乱喊、咒骂。

敌人兴师动众地押着李振德和他的孙子,从村子里走出来。这件事惊动了我军侦察员。

侦察员们蹲在青化砭沟口的山坡上监视敌人的行动,盯着川道里平展展的土地、片片的绿麦苗、闪闪发光的延河。他们跟前放个很小的电话机,埋在土里的电话线向北伸去。侦察员们浑身插上蒿草,远看起来,活像一堆堆天然生长的蒿草。小麻雀也落在那蒿草上,喳喳叫。

延安东川里,三五十个一伙的敌人搜索部队,顺着树林、河槽搜索前进。有一伙敌人,爬在延河边的一棵树下,用望远镜朝我军侦察员们蹲的山坡望了好久,还“啪”地放了一枪。子弹从侦察员们头上飞过去。

侦察排长喊:“别动!敌人在冒诈哩。”

一个侦察员说:“我不动。我只想用手摸摸敌人打来的子弹,试试它的体温。”

“住口!”排长生气了。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地说:“看!”

侦察员们揉揉眼,盯住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

“怪呀!敌人怎么能捉住那老乡呢?啊,兴许,那老乡就是今天拂晓给我们带路的那位老汉。”这侦察员用手敲着自己的脑壳,说:“他姓什么来?哦,对,对。他姓李。”

“去你的吧!那姓李的老大伯能落到敌人手里?他是个老革命,作战经验比我们也不少。”

“注意!”

“注意!”

侦察员们紧张地转述排长的命令。因为敌人押着老乡和小孩,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来。侦察员们浑身紧缩着,仿佛他们想钻地入土。

“我真想开枪!”

“排长!糟啦!转移吧!”

“不准说话!注意保险机,不要走了火!”排长圆瞪着眼,紧咬嘴唇,盯着老乡和敌人。他的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泼拉拉的滴在地上。他跟战士们撤退是很容易的,可是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伏击部队呀。他想:“不要紧,敌人押着的那个老乡,像这里一百五十万老乡一样:不会出卖胜利,而会至死不屈。”

可是,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还是一直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着。侦察排长把帽子向脑后一推,头上直冒热气。他声音急迫地命令:

“从左至右,一个随一个转移!”

左边第一个战士,倒退在一个垅坎下,接着第二个战士往后退。……

“停止!”排长的音调,因为高兴而有点颤抖。

原来,那位老汉和小孩领着那帮敌人,走在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下时,突然向南一拐,涉过延河朝南山坡爬去了。蹲在北山坡的我军侦察员们,用望远镜观看。老乡和敌人的身影一会让山头遮了,一会又出现在更高的山头上。猛乍,那位老乡站定了,用胳膊护着孩子,回头看敌人。那帮敌人向后一退,又向前逼进几步。那老乡手抡了一下,弯下腰抱定孩子,向前纵了几步,跳下了绝崖深沟!……

几十个匪徒像是猛地发愣了。直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才乱打了一阵枪,朝崖下扔了几颗手榴弹,灰溜溜地返回来,下了山。

我军侦察员们紧握着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远方的山头。侦察排长原是坐在地上观察的。突然,他手里的镜子掉了。他胸脯一挺跪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一个侦察员的胳膊,低声重复:“老乡……老乡……”就在这天吃早饭的时光,敌人三十一旅得到他们搜索部队的报告:“前边无敌踪”。这样,他们便大摇大摆地顺公路向青化砭大沟中推进。八

第一连在最前面的山堡上。营长刘元兴不停地从营指挥所打来电话,要第一连注意观察。

指导员王成德给爬在山梁背后的战士们叮咛:要把鞋子绑紧。连长周大勇把驳壳枪插在腰里的皮带上。他弯下腰,顺垅坎来回跑,告诉战士们:“手榴弹准备好!注意,不要把枪口堵上土;要沉住气,没有命令不准打枪!”

严肃紧张的空气,在阵地上流动。阵地上静得像几百年没人去过的古庙一样。

战士们有的贴住耳朵谈什么;有的蹲在垅坎下,轮流抽那最宝贵的烟头;有的紧缩着身子,抱着枪,轻轻地呼吸着。

“赶快敲打起来吧!我心里实在痒痒的不行。”

“这阵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只有稀里哗啦地干起来,我这心跳劲才能收煞!”

“听,听!手榴弹铮铮响,它要发表意见啦!”

突然有三架战斗机划过天空。敌人的飞机在青化砭地区绕了几个圈子,顺着山沟俯冲下来,扫射了一阵,向远方飞去。

战士们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敌人的飞机,一直到看不见。

“注意,敌人!”这命令声很低,可是有的人听到了,有的人感觉到了。战士们因为太兴奋、紧张,心冲到喉咙门快要蹦出口。天气挺冷,可是大伙头上直冒汗。

最前面负责观察的少数战士们格外着急、兴奋,全身火辣辣的。看!上午十点钟的时光,一片黄煞煞的敌人从南朝北涌进了沟:前面是尖兵,后边是大队人马,顺公路大摇大摆地推进。山炮、迫击炮、重机枪,都在牲口上驮着。当官的骑在马上,一摇一晃地舞动马鞭子,好安逸呀,简直像游山玩水哩!骑在马上的军官,有的还往两边山上瞭望,贼头贼脑的;有的双手撑在腰里,像思谋什么;有的腰干挺得笔直,望着前方,看起来蛮威武。一溜一行的士兵,背着笨重的行囊,扛着步枪、躬起腰低垂着头走,像是累得慌。有的士兵把步枪当扁担,挑着行李。有的士兵扛着轻机枪,连枪衣也没脱。有一个士兵,枪梢一晃把当官的马惊了。那当官的调转马头,用鞭子朝那当兵的头上猛抽。……

周大勇带着几个战士,在山沿上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他那钢板似的胸脯贴在掩体的胸墙上,用两个铁一样的拳头支住下巴,紧盯着沟里的敌人。这就是胡宗南匪徒!就是这一伙土匪占领了我们党中央和毛主靠住的延安!周大勇牙咬得吱吱响,脸色通红,鼻孔扇动,眉头拧成一条绳。

敌人残暴可恨,敌人安然自在的样子更可恨!

“用刺刀挑,才解恨!”马全有的声音。

“用手榴弹,把这狗操的捣成肉饼!”马长胜答话了。

“糟糕!”李江国沉不住气了。

“留神!”王老虎命令。

宁金山怯生生的声音有点发抖:“班……班长……”周大勇猛地缩下身子,说:“不准吱声!”

原来敌人派出的侧翼搜索部队,顺着两翼的山头搜索着前进。有百十来个敌人端着冲锋枪,向“英雄部”阵地上走来了。敌人边走边射击,还叽哩哇啦地叫喊:“出来!出来!不要装蒜,我们知道你们人不多。”

周大勇看得分明:有些战士沉不住气,就要开枪。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只要有人打一枪,敌人的乌龟头往回一缩,日夜期待的胜利就忽地飞去了,一切心血都白费了!可憎的敌人还是向战士们接近。……

王老虎看起来满不在意。他低下头绑鞋带子,那双手呀,可紧张地打颤。

马全有急得直流汗,他一边绑鞋带一边低声提议:“连长,敲打起来吧!”

周大勇猛摆手,低声喊:“胡说。彭总有命令:前面部队打响,我们才能打。我们是堵屁股的呀!”

马长胜不停地咽唾沫。他说:“连长,不打枪,上去用刺刀解决他。”

周大勇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打枪敌人打嘛,一打枪就把锅砸咯!”

李江国两手在大腿上搓着,好像浑身起了风湿疙瘩,痒得撑不定:“祖宗呀!活受洋罪,心要炸了!活受洋罪,心要炸了!”

王老虎不眨眼地盯着敌人,说:“沉住气!”

一秒钟啊顶一年!

周大勇使劲地抓住自己胸前衣服,脸红彤彤的,黄豆大的汗珠顺脸泼拉拉地淌下来。

怎么办呢?敌人搜索部队离我们部队伪装的重机枪阵地,只有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战场上所有的人都闭住气,盯着这一股敌人!这当儿,真希望像战士们摆龙门阵时说的一样,能够有什么“罩眼法”遮住敌人的眼睛。但是,不管你怎么样想,敌人还是向前走。再过半分钟不开枪就不行了。……猛然,敌人这股侧翼搜索部队,进到离重机枪阵地一百八十公尺的地方,乱打了一阵枪,又折转向我伏击部队右前方走去,而且敌人跳过一个山头,顺山梁直向北走去了。战士们都长出了一口气,阵地上有轻轻的笑声。但是因为人们太惊奇、太高兴,心跳得更凶了。这时候,只有这时候,战士们才觉着脊背上的汗水,湿透了棉衣。

战士们高兴得你挤我,我戳你,多乐和多熨贴啊!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神秘的战场和愉快的脸膛,照着粗壮而严肃的大炮和精干而调皮的机关枪。

王老虎那稍长的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提议:“我说,——嘿,我的棉衣像冰凌一样贴在身上!……我说,给这些敌人记一功。”

李江国说:“你们说国民党腐败不好,我看,也还不能完全那么说!”

马全有忽地转过身子问:“你放这一炮什么意思?”

李江国说:“这还用问?你看,那一群家伙,不是马马虎虎地帮助了中国革命?这不是国民党腐败的功劳吗?”

一阵不出声的笑。

王老虎擦着头上的汗,拉长声调说:“照我看,杜鲁门把他的全部家当拿出来,也把蒋介石打扮不成人样子!”

马长胜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的胸脯,说:“癞狗扶不上墙搝!”

接着,战士们就争论,有没有“运气”这玩艺。有的战士说有,并举出他在战争中遇到的“怪事”,证明他的看法。

可是大多数战士说,相信“运气”,就是“迷信脑瓜”。猛的,连长周大勇低声喊:“同志们,注意!”

战士们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瞪起眼看,敌人差不多全部进到大沟里了。他们凝神屏气,好像盯着一个转眼就要剧烈爆炸的什么东西。阵地上罩着让人呼吸困难的闷气。这种闷气掩盖着焦灼、渴望、紧张!

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前边一二十里的地方机枪“哒哒哒”响了。

随着这枪声,憋在人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给爆发了;那看来寂静和空虚的阵地,也一下子给翻腾了:青化砭上空,枪榴弹爆炸了,冒起一团团的黑烟。枪声、炮声一齐吼叫起来。

我军各种火力,压在敌人头上。敌人混乱了。

青化砭的川道里,烟雾腾腾。……

“冲呀!”

“同志们!冲呀!”

战士们像猛然暴涨的山洪一样,向山沟中冲下来了。

青化砭左右山头上的冲锋号,激昂地吹起来。一个小司号员站在一个最高的山顶上,扬起头鼓起全身气力吹号,那号上的红绸子还随风飘动。

赵劲他们团的任务是堵住敌人的屁股,所以战士们直向敌人进来的沟口飞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面就是胜利,是沟也跳,是崖也跳。

跑得最快,伸得最突出的是第一连。连长周大勇率领两个排跑在队伍的最前边。指导员王成德率领一个排在连长右侧奋勇前进。这时王指导员身边有人高喊:“堵住敌人屁股就是胜利!”战士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团参谋长卫毅。他满脸淌汗,在指挥第一连右翼的一支部队。第一连左翼,营长刘元兴率领本营二、三连在飞跑。他只穿一件衬衫,两只袖子揎到肘子以上。边跑边凶狠狠地咒骂什么。

土坡上,尘土漫天。枪声炮声喊声像狂风在吼,摇得山脉直晃荡。

赵劲在一块高地上指挥着团的火力。连发的机关枪,像长剑一样斩断敌人的退路。各种炮弹,不是丢在敌群中,倒是丢在敌人刚才进来的山口上;炮弹爆炸以后掀起的尘土烟雾,像一座山一样,堵住了敌人的退路。那座山一样的尘土烟雾,不断地增长着,一直伸到挨住了天,嘿呀,鸟儿也飞不过去。

看起来这山沟不宽,可是去斩断敌人退路的战士们一口气跑到指定地点,就是七八里路。

青化砭上下二十多里的川道里,拥满了敌人。敌人像潮水一样,哗地涌流到东边山根下,碰到迎头爆发的火力,哗地流到西山根下,又是披头盖脑浇下来的手榴弹。敌人在沟里就是这样涌来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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