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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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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两队卫兵手持长枪,从宫中整齐地跑了出来。随后,一辆雕刻着龙凤的四马御舆缓缓而出。

惠施赶紧擦掉眼中的泪水,仔细一看,不禁一阵狂喜:那是魏王的车!

一看到那辆车,热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他的车,曾经跟在这辆车后二十多年!

可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辆车。

不!我要见到襄王。我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没糊涂。我要向他述说我的看法。天赐良机啊!

惠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魏王的车前。驭者吃了一惊,奋力勒缰,前面的两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嘶——嘶——”长鸣。

好玄啊!马蹄再往前两步,就踩到了惠施的头上。

“刷!”

前边的士兵迅速回过头来,几十只长枪将惠施牢牢压住。

魏襄王从窗帘中伸出头来,喝道:

“何处刁民,如此大胆!”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这老惠施在宫门外拦驾有何事?

他一挥手,士兵们收起了长枪。

“有话起来说。”

惠施站起来,走到车窗前,对襄王说:

“大王,您忘了我吗?”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国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宫门,慢慢来到住宅。

庄周的书,还展在几案上。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茡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终生劳劳碌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却不知道自己休息的归宿,这不很可悲吗!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形体一天天地枯竭衰老,而精神也一天天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一句句话,就象一根根针一样刺在惠施的心上。是啊,我在魏国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有什么成功?我费尽了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满头的白发!得到了满脸的皱纹!得到了流血的心!

“不如归去!”

惠施对魏国彻底绝望了。魏王既然如此对待我,我还赖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呢?回到蒙邑老家去吧,那儿有我的老朋友庄周,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

秋风在呼呼地刮着,树叶铺满了大梁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

惠施的车队,一共有七辆车。一辆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家具,一辆坐着惠施与家小,另外五辆,全是书,所谓“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几个亲信的门客,坐在装书的车上,充当驭者。

惠施不时从车中探出头来,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街上的行人与房屋,心中不胜悲凉。

第一次离开大梁,也没有这么凄惨。因为那时候,有张仪在中间捣鬼,惠施对魏王还有一线希望。他坚信自己的理想会得到实现。

今天离开大梁,是生离死别。魏襄王象踢开一条老狗那样踢开了我。到别国去重振旗鼓,更是不可能了。

真象做了一场梦。几十年的事在弹指之间就过去了。当年只身到魏国来闯荡的情形,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七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大梁东门。没有人来为它们送行,只有城墙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蔺且说话,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亲,外面来了几辆马车!”

庄周与蔺且出门一看,原来是惠施。数年不见,他更加苍老了,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着家小,不解地问。

“辞官归隐,投奔庄兄。”惠施有气无力地说。

“这就好,赶快进来吧。”

颜玉听外面有人说话,也出来了,见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边去了。众门客将车上的家具、书都搬到院子里,暂时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这附近修几间茅屋,聊渡残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着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过还来得及啊!就先在我这儿挤几天吧。”

当晚,两位老友边饮酒,边聊天,回忆几十年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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