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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花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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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到:“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送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
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
康梦庚听这一番说话,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气闷。每日盘问那小斯,终久遮遮掩掩,不肯说出。
又过了数日,那小厮说道:“园内牡丹开得十分富丽,相公终日在书馆闷坐,何不去看看,消遣会儿?”康梦庚道:“我正纳闷,况生平最喜牡丹,就烦你领我去步步也好。”那小厮欣然就往。弯弯曲曲,过了数重院宇,才到后园。果见魏紫姚黄,玉楼金带,真个锦蔚霞蒸,十分浪漫。康梦庚同小厮转过假山,过了石桥,另是一条曲径,通着一座小园,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内,重楼叠院,柳映花遮,点缀缀得异常幽雅,便问那小厮道:“这所在可进去得么?”小厮道:“进去不得。这便是我家小姐坐卧之处了。”康梦庚道:“既如此,想小姐卧室还在后边,我只到他前边院子里坐坐也使得。”小厮道:“这还不打紧,总是小姐在第三进楼里。相公但悄悄儿,便到第二进里头看看也不妨。”康梦庚同小厮正走入阶,只见一个小丫鬟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画纸。见了康梦庚,故向小厮惊讶道:“这什么所在,你敢领闲人到此!我对老爷说知,拿你打断腿哩。”小厮道:“胡说!这就是康相公,怎说闲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实是不认得,康相公莫怪。”康梦庚道:“大家体统本该如此。只问你手中的是什画儿?”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康梦庚道:“试与我一观,不知画得可好?”丫鬟便双手奉上。康梦庚展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骇,却绝不似广陵舟中所见,竟似个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错了。”丫鬟道:“我时刻在小姐身边,岂不认得小姐面貌?怎说拿错?”便连忙卷了,依旧拿着,往外而去。康梦庚越发着忙,便问那小厮道:“方才这个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厮道:“确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谁敢假得?难道世上再有个毛延寿不成?想是相公当初见过,今日小姐又长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认得。”康梦庚道:“岂有此理!我去冬所见,浑若天仙,今日画中,犹如嫫母。我只是不信。”小厮道:“一些不难,也不消争论。小姐现在后楼,我同相公到后边屏门里张一眼儿,何如?”康梦庚欢喜道:“如此极妙!”便同步进后室。小厮悄悄叮嘱道:“相公须屏息声音,不要被小姐知觉,罪及于我。”康梦庚道:“这个自然。”便向屏门里仔细一张,只见后边楼上,铺排倒也整齐,靠窗一副桌椅,坐着个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纪也只好十三四岁,后边立着四五个婢女,斟茶打扇,俨然尊重,面庞恰与适才画中所见无二。康梦庚初还未信便是小姐,又觑了一会,只见贡玉闻恰在后边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说道:“妹子,你看过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过,还不甚开。”贡玉闻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诗儿送去与康哥哥索和,卖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争奈一句也做不出来,欲去求爹爹代做。”贡玉闻道:“爹爹坐堂审事哩。停会儿退了堂,我替你说罢。”康梦庚听得分明,往外便走。小厮也连忙随出,扯着康梦庚问道:“相公瞧见了么?与画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无姊妹,难道又错了不成?”康梦庚气得话也说不来,只一把拖定那小厮道:“我同你到别处去细讲。”小厮道:“恐老爷晓得,我下去。”康梦庚那里管他,紧紧扭着他去了。正是:
巧处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怜情太癖,才美误相窥。
看官,你道这是何故?原来是贡玉闻与钱鲁、褚顺三人定的巧计,要离间康梦庚姻缘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顺所描,那小姐即是褚顺画他真容的那个侍女。园中的楼宇便是贡玉闻的馆室,那小厮也是贡玉闻的贴身嬖宠。一应打动他的话头,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窥窃香奁的计策都是他预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妆小姐,及望见康梦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与妹子讲话,许多做作,也是他预先打点的。
康梦庚那里知道,还扯着那小厮到个僻静去处,细细盘驳道:“此事你定然晓得,我当日听见的那位小姐实是何人?你若说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说,我便对老爷说知,是你领我去窥探小姐,大家搅一个不清净。”那小厮道:“是我一时失误,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祸胎,到自己身上来了。既相公发急,小人不得不说。但是说了,相公或者从权忍耐,或者另图机缘,但不要发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梦庚道:“承你好意,我岂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类!”小厮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爷甚爱相公才貌,故欲纳为东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识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见笑。酬聘的诗,故此老爷代做。”康梦庚道:“做诗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见的那位美人,不知谁人之女?定是个才貌兼全的了。”小厮道:“美满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决无两全。论我家小姐,虽不甚通,也还识字。若相公所见之女,貌虽甚美,却一字不识。”康梦庚道:“既是无才,何贵有貌?”小厮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却是老爷身边一个管家老仆所生,从小就许配给宅里一个小厮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见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扬,故此叫他权时假扮,掩饰一时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将就了。”康梦庚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原来一片蜃楼。向说贡小姐才貌两全,究竟是个村姑俗妇,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虚假。只是你家老爷待我甚浅,我几乎懵懂一时,惹人笑话。”小厮道:“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问,不敢不说,相公切不要轻易出口。况且此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好隐然消释。”康梦庚道:“我自理会,你只管放心罢了。”
因急回书房,心里转道:“只因我意念太痴,惹这一番奚落,岂不是自取?今既无所恋,住在此间,反觉无谓。若将此事发觉,这小厮一片好情通我知道,岂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图他访,隐然断绝这条路径,倒不至伤情破面。但欲出游,贡鸣岐又决不放我。况且见面时,我这一腔浩气又不能隐忍,未免现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见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径出私衙,连夜登程,使他追赶不及,免得牵缠不了。但恐他不知情节,岂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题诗一首,置于案头,自然看见,也使他知我为此而去,晓得自家有些不是。”算计已定,便叫朱相、王用卷叠锖陈,整束行李,打点停当。一面发装出衙,一面吟就一笺,压在案上,飘然出门而去。
原来门役及家中内外,悉是贡玉闻吩咐,故毫不拦阻,又不通报。况贡鸣岐公务甚忙,那里知觉。贡玉闻又恐父亲追赶,反捺迟了两日,到第三日才报与父亲得知,说康梦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贡鸣岐大惊,忙问小厮,俱说不晓得,急急忙忙到书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胜惊骇,忙差衙役分头追赶,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严,并无失礼,况又谊属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处,也该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当禀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别也不别,飘然遁去?况他又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怎如此决裂,毫无当时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将案头书籍逐一细检,却见压着一幅花笺,贡鸣岐取来一看,只见是首绝句,又无题目,也不落款。诗云:
石家金屋本无人,怪杀东风借作春。
今日画眉人去后,香奁从此镜飞尘。
贡鸣岐看完,吃惊道:“我女儿是他亲眼见的,况并无姊妹,怎玩他诗意,却生生怨是假的,故弃而下顾了?不知他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来问我一个明白,胡乱去了,轻率到这个田地?”便进去报知夫人、小姐,各各惊骇。又将那诗送与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叹道:“观他诗句,已是决绝。但康生乃志诚君子,决非薄倖之流,是必有人间阻,兴此风波,一时不察,误信诽言,终必自悔。孩儿总是守贞待他便了。”贡鸣岐道:“但衙内有何外人往来,作此毁谤?”一时猜疑未定,唯贡玉闻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却说康梦庚,出了私衙,因计贡鸣岐知我如此行径,决然要见明白,自必着人追赶,反在城外一个僻静的村庄寻所僧舍住下,谅他们追赶不及,自然也便回来,反一连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为姻缘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访求,必无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况且,场期不远,咫尺金陵,又且便于应试。”计议定了,连忙雇下牲口,径往江南进发,一路心绪怏怏,虽怪贡鸣岐赚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终加我恩义,今如此报他,殊觉负心,又好生不忍;若论婚姻之事,又断不可为。即晚间旅舍之中,梦寐颠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为之堕泪。
不多几日,已出了山东界上。一日,将到高邮,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气昏黑,像个有雨的光景。康梦庚吩咐掌鞭豹紧着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无村庄,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康梦庚忽抬头,见旁边树林里远远有高楼峻宇,飞脊连云,只隔着二三里远近,因问掌鞭的道:“这所在想是有个寺院?快去躲躲。”掌鞭的道:“我往常在此经过,却不曾留心此处有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着,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这荒僻去处没有路径,不知可走得通哩。”康梦庚道:“事急了,拼着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见得。”三个骡儿便牵着望草地里胡乱踹去。
正尔走着,忽听得有人唤道:“相公们走差路了。”康梦庚回头一看,见是个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独自个坐在一棵大树下躲雨。康梦庚连忙招呼道:“小哥,我们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儿,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条大路不走,却走这些邪径。况小路上荆棘甚多,如何行得?”康梦庚道:“因是我们不认得路,相烦你指点一声。”那童子笑道:“当得当得。总是我也要回去。”便立起身来,往前先走,三人随后,缓缓跟着。不上数武,果有一条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过得半里多地,便有长松夹道,花落鸟啼,画桥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妇见少客而迷心,大胆书生入香奁而按剑。未知康梦庚此去到个什么所在,毕竟又与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07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词曰:
痴煞多情,舍才美,另求倾国。心魔处,楼台幻现,酒樽俄列。粉面明珰花影里,歌裙舞袖阳台侧。听筵前,一曲按梁州,情堪惜。
珠玉队,温柔迫。冰雪腕,风流别,问兰香何处,腥闻惊彻。锦帐笙歌迷夜雨,楼台灯火虚明月。笑繁华,已烬劫灰寒,都消息。
右调《满江红》
康梦庚正没处躲雨,忽遇那白衣童子,引他到一条大路。这路俱用白石砌成,宛似瑶阶雪岸。此时雨势略缓,康梦庚一路走着,便问那童子道:“这地方叫什所在?前边的可是所寺院么?”那童子道:“却不是寺院,此地叫做神君里。里中并无小姓,止有一个余家。先世受封常山郡王,今已谢世,并无子嗣,只有一位郡主。年已十五岁,未招驸马,尚是寡居,且姿容绝代,词华擅场,即西子、南威亦不能及,只是性爱穿白,因号白衣郡主。故男女侍从皆奉郡主所好,俱穿白衣。相公适见宫阙崔巍,即郡主所居之府,实非寺院。”康梦庚道:“小哥何人,乃知郡主如此详悉?”童子道:“小可亦佘氏厮养,故郡主之性情言动无不深知。”康梦庚道:“如此失敬了。但郡主侯门似海,恐非外人息踵之地,还转去罢了。”童子道:“天尚未睛,且权躲半晌,免得前路吃苦。”康梦庚道:“我原打帐躲躲,只因认是寺院,故策蹇而来。今既知郡府,便不敢唐突。”童子道:“我郡主尊宾敬客,尤重文才,且气逼须眉,谊敦大雅,相公何可以巾帼弃之?”康梦庚听这童子善于辞令,便已不俗,料那郡主决非平等佳人,莫若乘其款留,一双动静,未为不可,便道:“小哥所言固妙,特恐外邦游士率尔登堂,郡主闻之,未免见罪。”童子道:“郡主好贤若渴,以相公之人才谅不相弃。”说话间,已到郡府门首。只见雕檐壮丽,日近螭头,飞脊崔巍,云连雉尾,琉璃闪烁,锁钥森严。康梦庚跨下骡来,吩咐朱相、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厢等候。童子逡巡引入,见其院宇金庭玉柱,翠壁瑶阶,光彩陆离,镂琢异巧。进了四五层院宇,童子道:“相公请少坐,待小可享命相请。”
不多时,先有两个少女,捧出华冠丽服,送与康梦庚换下湿衣。又坐片时,只见方才那童子出来说道:“小可已禀过郡主,请进内堂相见。”说未了,忽见屏门大开,便有两个绝色女奴出堂迎请。又走过数重庭院,方是内堂。只见锦额朱帘,花□玉映,重□璀璨,奇卉纵横。院中玉案银筝,画屏绣榻,金钗粉黛,环列数行,不啻如蕊宫椒寝。康梦庚才步入庭中,早见十来个宫妆美人携灯执扇,引着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阶迎接。身穿织锦琼裾,光彩射目,金珂玉佩,摇曳铿锵。头戴八宝凤冠,珍珠璎珞,缀饰四围,且雾鬓云翘,翠华掩映。下穿八幅湘裙,滚绣炫耀,珠玉四垂。则长裙之下,两瓣金莲,诛奕凤头,不盈三寸,皆素罗鞋袜,纤纤绝埃。直觉迹印花尘,香生步履,姿容妆抹,事事可人。诗云:
姻缘方拟出尘游,未见春风第一俦。
今日白衣真绝世,果然魔母擅风流。
康梦庚知即是郡主,便鞠躬上堂,整容四拜,郡主答拜如礼。康梦庚平身站立,偷眼瞧那白衣郡主,果然花容月貌,玉琢不成,粉描不就,天然颜色,不类凡姿,且轻盈妩媚,若不胜罗绮。因想:“世间果有此绝色。我康梦生一韦布之子,虽不敢望其启体,即此觌面相接,已自消魂。”郡主娇音婉转,命侍女们看坐。康梦庚恭揖道:“小子草莽贱夫,布衣下士,得登王者之堂,幸属郡主之盼,已出万幸。何敢僭坐以紊尊卑?”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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