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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花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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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道:“先生文章上宿,词苑华宗。贱妾少孤女子,僻处邗沟,谬辱大君子枉驾,方将拜而受教,何必逊此一坐?”康梦庚再三谦谢,只得面西坐下。郡主自移一位,朝内陪坐。女侍献上香茶点茶之物,人莫能识,食之,但觉甘美可爱。连献三茶乃毕。郡主开言道:“先生台姓大表?何方贵籍?青庚几何?何由至此?”康梦庚答道:“年才一十四岁。少游四方,近客山左。今秋闱伊迩,因驰辔而南。路经贵里,忽为天雨所阻,思欲得一避雨之地,实不知郡主第宅,冒昧误投。方且股栗待罪,不总反承盼睐,谬辱宠荣。小子何福。乃有此盛遇。”郡主道:“原来先生乃东南名彦,不啻祥麟威凤,贱妾何幸,而邂逅遇君,得以亲承大教,不胜欣荷。”因吩咐女侍们排宴。
不一时,玳筵具设,簠簋交陈,郡主逊康梦庚入席,康梦庚殷勤致谢道:“小子一介寒钱鲰,何敢遽叨渥款?”郡主笑道:“浊醪粗馔,本不足以献君,忝在相爱,故敢奉劝一爵,少助谈兴。”欲逊康梦庚上坐,自己侧面陪侍。康梦庚必不敢当,只得勉强仍照面西而坐,郡主一席向内相陪。才坐下,女侍们献上酒肴,皆山珍海味,极人间罕有之物,金尊玉箸,穷极奢靡,酒过数巡,郡主吩咐女侍们奏乐的奏乐,按舞的按舞,唱曲的唱曲。一时间,便有十数女乐立于阶下,檀板轻敲,玉笙低度,箜篌嘹亮,箫管缤纷,又有两个绝艳丽的少年美人,绯衣乡带,珠冠翠翘,盘旋于氍毹之上,轻身妙舞,柳腰曲折,广袖飘扬,素手低垂,星眸转盼,轻盈态度,分外可人。引得康梦庚神魂飘飏,如置身蓬壶阆苑,疑非人间有此乐也。未几,有四个美女和弦按板,缓缓而歌,唱出一套《九疑山》曲儿道:
[香罗带]疏星漏绮窗,幽期怎忘?黄昏整步惊珮扬,菱铜轻拂试新妆也。
[一江风]绣户偷开,摇动双环响。忙将衫袖挡,恐惊他耳隔墙。
[懒画眉]悄步出帘栊转忧慌,猛听得隐隐齁声在耳厢,却原来是陪宿小梅香。
[醉扶归]花边月底悄摇漾,担愁常自忆高堂。怕梦转,罗帏唤儿行。
[梧桐树]雕栏倚海棠,绣阁摇朱幌。树影俄惊,恍惚人来往。不禁小鹿儿心头撞。
[琐窗寒]过湖山画桥西向,匆移金屟响空廊,怪离根吠起乌庞。
[大迓鼓]他偷将婢妾央,传书寄柬,纸短情长,巫山咫尺浑难傍。
[解三酲]画楼前想杀风光,翻嫌行处清辉满,转怯闲庭风露凉,耽惆怅。
[刘泼帽]从来好事多磨障,漏更长,逗的春魂飏。
余文:
今宵倘得同鸳帐,九疑山作雨云乡,莫筑愁城接太行。唱完,只觉悠扬缭绕,声调过云,宛转生妍,纾徐合节。康梦庚不胜欢喜,只管击节称快。真个急管繁弦,浅酌低唱,不觉风传漏板,月转花梢。
康梦庚已是半酣,例出位告辞道:“小子蒙郡主推恩,得以饱沃玉食,但贱量不胜豪饮,斗胆告辞,望郡主垂宥。”郡主道:“借此杯酌,正欲谈心,何为遽尔见弃?先生姑请宽坐,妾身尚有一言奉闻。”康梦庚因后入席恭问道:“郡主有何见谕?小子自当躬听金言。”郡主道:“但语及于私,言之有耻。本不敢自述,幸觌面对君,形骸不隔,似可无嫌。妾身痴长素封,生成金屋,自先君见背,闭户守贞,年登十五,未卜所归。今得与君萍水言欢,倾心相吐,若蒙不鄙陋质,愿抱衾绸以侍君子。不识先生以为如何?”康梦庚道:“郡主天潢贵胄,小子草莽鄙儒,岂可僭分宫闱,折书生之薄福。”郡主道:“先生乃江东贵客,何逊若此!正恐贱妾无容,不足侍巾栉耳。”康梦庚想一想道:“我正为贡家误我姻事,方欲另求淑女,今当此艳美,岂可反为错过?”便乘机应诺道:“若果郡主屈尊下配,选及寒鲰,固生平未有之奇荣,人世希逢之旷典。何敢过逊,以负郡主一片美情?”郡主大喜道:“先生见容,妾可谓得所托矣。”遂命旁立十二金杈:“每人各执玻璃盏,代我奉劝康相公一杯。”众美人应诺,一齐举杯斟酒,送至康梦庚面前,跪而献上道:“妾等郡主各进一觞,为康相公贺喜。”康梦庚忙立起身,接杯在手,便道:“美人请起。”辄一饮而尽,第二美人亦复跪献。康梦庚轮流接饮,一连七八杯,早已大醉,不肯饮完,众美人一齐跪求道:“相公不饮,妾等便有谴责。况奉郡主使令,相公慢妾,即慢郡主。”康梦庚不得已,勉强把十二美人的酒尽皆吃完,已是酩酊。郡主见康梦庚已醉,便叫掌灯入院。一霎时,莲炬分携,纱灯引路,过了许多宫殿,直至一室,但见:
重帘锦额,翠绕珠围,异彩纷披,天香馥郁。妆台畔,银烛高烧;宝镜前,鸾绡轻掩。瑶琴云瑟,石几斜分;象管银筝,画床交设。鹤羽扇招兰蕙之风,孔雀屏射虹霓之彩。摆列着玳瑁床、珊瑚枕、如意衾、合欢帐,事事风华;安排上狻猊鼎、龙脑香、同心带、合卺樽,般般珍异。瓶闲雉尾,帘卷暇须。架上牙签叠叠,壁间图画森森,休说人间无与争奇,便洞府莫能擅美。
康梦庚身入其中,喜不自遏。与郡主携手并肩,相偎相傍,抱至床前,便欲解衣就寝。康梦庚先为郡主除下冠簪钿饰,然后玉扣轻松,带围宽褪,解去里衣,露出冰肌雪腕,柔腻可爱。康梦庚正欲贴近其胸,抚摩其乳,刚欲上手,忽闻有阵腥臭之气,直触鼻脑,秽不可当。康梦庚大吃一惊,此时虽则甚醉,然心里逼清,想道:“如此美人,那有这种腥臭?必是邪物。”慌忙立起身来,抖擞精神,假意悔过道:“我真个醉也,婚姻大礼,不告父母,岂可造次苟合,有伤风化。”郡主笑道:“郎君何拘泥若此!真乃书生伎俩。”康梦庚道:“我原为避雨而来,今既雨霁,便当奉辞。”郡主作色道:“郎君既为入幕之宾,如何又作脱钩之计?妾身非路柳墙花,郎君怎效秋胡薄倖?”康梦庚道:“奈我功名念切,无暇图欢。至婚姻大礼,待小子告之家庙,重以币聘,未为迟也。”郡主怒道:“郎君既萌此意,便不该唐突。岂有启体之后,骤尔变更?以妾为何如人,竟贱薄至此!”康梦庚道:“既已同心,何妨迟些旦夕。”便往外飞走,郡主亦尾之而出。有诗云:
为求才美渡银河,谁道相遭又是讹。
撝为心魔未降伏,现为金粉抱云和。
康梦庚逃出前堂,早被众姬妾拦住不放。康梦庚一手撇开,挣身而出,恰看见方才那白衣童子,便扯住道:“我的家人在那里?快同我出去便罢,若不走时,还你个死!”那童子被这一把捺定,怎敢不走。
却说朱相、王用及掌鞭人,守候多时,不见动静,正焦燥没法,忽见康梦庚慌忙而出,便迎上去问道:“相公出来了么?”康梦庚道:“有邪气,快些走罢。”朱相道:“怪道我方才见的不错了。”康梦庚急问道:“方才你见什么?”朱相道:“正要告禀相公。方才小人守得厌烦,往门外看看野景,见这班白衣小厮在草地里打滚戏要,一霎时俱变做乌蛇,又一会仍变了人。小人冷眼瞧见,不敢说破。今见相公说是邪气,因此我方才所见的是真了。”康梦庚道:“可也作怪。如今天好了,快些赶路。”
正吩咐整行李起身,忽见郡主与众多婢妾赶至面前,喧哗吵闹,把个康梦庚团团围住。郡主指定了面,大骂道:“我怎生礼貌待你,你却在我府中如此撒野!只问你今日去也不去?”康梦庚道:“如何不去?”郡主大怒道:“只怕由不得你!以我之气焰,何难立伤汝命,但可惜此好人物耳!今既如此无情,拼得食汝肌骨,也当春风一度。”康梦庚听得,也大怒道:“小小妖魔,敢犯吾正士,吾岂不能杀汝!”便向锦囊中拔出利剑,望郡主劈头一下,郡主不曾提防,躲闪不及,可怜脑血迸流,往内疾走。康梦庚尽力把姬妾们确伤大半。但听半空中唿喇一声,非雷非雹,一阵烟砂,康梦庚睁眼看时,却变做一片荒郊,那里有甚宫殿?家人与掌鞭的各各大骇。康梦庚道:“你们不要慌张,但莫输与他意气,须寻着血路,追至巢穴,看是何物。”大家依着血痕,直走至三里多地,有座土山,其色皆白,山下一个土潭,约有三四尺广阔,只见有条绝大的白莽蛇,壮有一围,长可数丈,头已砍破,死在潭中,旁边又死着许多小蛇,尽皆白色,亦有丈余长大,俱血迹未干。康梦庚恍然道:“方才朱相所见白蛇果然非谬。那大的即白衣郡主,这些小的便是姬妾辈。他在人烟不到之处,年深月久,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千年而后,便能变化人形,并知言语,幻成宫殿,诱少年男子,采其元阳,以壮精气。如此害人之物,不灭其根,终为后患。”便叫朱相、王用两人往四处拔些柘草,堆寒土潭,点起烈火,烧得遍地能红,可惜千年神物,种类不存。三人仍复上骡而去。诗云:
邗沟春色径无媒,尽把繁华付劫灰。
一曲梁州人便误,三千脂粉现楼台。
康梦庚走出村来,已是晚钟初动,残月低沉,只闻茅店鸡声,早见板桥人迹,却并非昨日来时这条大路,那里有什长松花鸟,总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引人入胜。因询之父老,俱说此地向来原有居民,只因有毒蛇害人,故此不敢居住,都搬开去,遂成旷野,康梦庚心里好生快畅,一路走着,因对众人说道:“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说此地叫做神君里,又说先世封常山郡主,又姓佘,都含而不露。幸是我小心,不曾上手,若愚莽些,不辨好歹,误与交媾。沾了毒气,必死无疑。”王用道:“这是相公的福量大,那妖物也该数尽了。但不知既被缠住,如何又得脱身?”康梦庚因将前事细说一遍,众人尽皆称异。
在路晓行夜宿,不数日,到了金陵,便在承恩寺里借一个下处住着。尚是六月天气,终日读书之暇,便往各处乘凉游玩,如雨花台、桃叶渡、以及牛首、秣陵诸胜,无不游眺殆遍。其间红楼翠馆佳者固多,在常人见之,便为武陵、姑射,一入康梦庚之眼,只是俗粉庸脂,略无所系。一连游了两月,情兴索然,因叹道:“才美之难,一至于此!”
到八月初旬,众秀才纷纷打点入场,康梦庚虽无意功名,也免不得随众走走。三场之后,等待榜发,却高高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下处,众人无不喜跃,惟康梦庚坦然不以为得,只吩咐朱相打发报人去讫。明日准备几色礼物,谒见座师房考,并拜拜同年,粗完世事。乃想道:“大凡科名得中,天下尽知。倘贡鸣岐着人赶到此地,踪迹着了,叫我如何抵答?不若悄然往别处一游。今尚在幼年,功名之事,再迟几年也不为晚,只婚姻一节,非旦夕可图。如今只先求佳配,后及功名,径往姑苏一路,或者蛾眉不少,其中定有名姝,若得遂心,岂不美于金紫万倍!”志念既决,便不想上京会试,竟收拾行装,叫王用到水西门雇了一只桨船,即日起程。明早就到了镇江,泊船西门外。进城见见府尊,谢他前日用情之雅,转身又到韩老儿家问问,才回舟中。府尊出城答拜,再三款留。康梦庚是超脱的人,岂肯在势利场中觅食,一等府尊别后,忙忙开船,连下程请帖都不及致送,诗云:
人生相竞说交游,一面曾经便强求。
谁似雅人深意气,片帆不为故人留。
话分两头,且说山东潞安府有个参将,姓冯,名雨田,字我公,乃是四川成都府人,出身科目,为人耿介刚直,善谋略,娴弓马。治兵则宽而用严,抚民复安而无扰,故遇敌必克,有战必胜,是时,口方多故,烽烟数警,冯我公屡建奇勋,但五旬无子,止生三女,长次俱嫁,只第三女儿年纪尚幼,不曾允聘,且生得温润秀雅,面如美玉,就叫他乳名玉如,五岁即丧了母亲。冯我公是个豪侠武夫,不重女色,便不想续娶,亲自抚幼女数年,爱如慈母无二,那玉如小姐虽是个小小女儿,然其志性却不与两位姐姐相似。其女红针黹,虽皆精妙,俱弃而不为,终日把父亲这些兵书阵诀细细参研。可惜是个红粉闺姿,倒淹贯着满腔经济,诸凡得失利钝、三才五行之道,靡不洞如观火。往常间父亲射箭,他也学射;见父亲使枪,他也学使;还把父亲的马叫人牵到后衙空地里去学骑。不三五年,不惟冲突之法皆精,且使得一手儿好枪,射得一手儿好箭。父亲虽知他如此,然家世习武,不以为怪。冯我公又酷好兵法,故此不去管他。小姐虽偏事武功,然灵心慧性,终不为习染所移。在闺闱之内,长裙绣带,雾鬓云翘,依然罗袜轻盈,柳腰蛔娜,仍不失美人态度。至于操不律,展柔翰,吟花咏月,赋兴题情,其风雅之音靡不纤纤妩媚。以及弹棋作字,鼓瑟调筝,皆高妙出奇,悠柔合节。真所谓须眉之内第一,巾帼之外无双。
一时王孙公子争来求聘。冯我公也欲完成儿女的事,便与小姐言及。小姐道:“孩儿尚幼,爹爹须从容商议。”冯我公道:“我今年老,只有你的婚事未谐,心里置着这条不了事件。趁着眼前,不可不早为此计。”小姐道:“爹爹春秋方盛,且再过几年,等孩儿长成,再作道理。”冯我公道:“想这几年,你都不惬意,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诺?”小姐道:“孩儿岂望极高,只爹爹看来,人才与孩儿配得过的便了。”冯公暗想:“眼前这些人物都与女儿合不上。”便不好再说,只怏快走开去了。有阕《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郎才何处?佳人空待,恐睽隔天涯之外。幸情根有种,虽将好事终埋,想桃花源畔,连理枝头,定有鸳鸯派。但蜂寻蜨趁也,费疑清,怕风雨无端入幕来。
[贺新郎]谁同调,堪同拜?恐阳春和寡人无赛,画眉各,果安在?
是时,山西有大盗沈昌国,招集亡命,潜据王屋山,僭窃尊号,攘掠地方,肆无忌惮,诸喽罗将卒俱戴黄冠,穿黄衣,自题其巢曰“黄衣寨”。逞其蛮勇,攻城陷地,潞安一带竟险有不终朝之势。守城总兵报闻督院,便令冯我公拒剿。冯我公闻令,连忙点兵出征,星夜到了王屋山下,扎下营垒。
贼营探事的飞报入寨,沈昌国闻有官兵前来,便亲身披挂,提刀上马,赶至山前,大声呼喊。冯我公全装甲胄,匹马当先。二将争持,一场好战。但见飞沙走石,雾卷烟屯;绛云与血汗争飞,晓日共兜鍪相映。一往一来,相冲相突。冯我公是文武将才,沈昌国不过匹夫蛮勇,那里禁架得住,未及数合,勒马慌走,被冯我公随后赶上,尽力一枪,恰中左臂。沈昌国哎哟一声,几乎坠马,踉跄而遁。冯我公恐有伏兵,便不追赶,把贼兵伪将杀的身首如山,直至傍午才鸣金回阵。督院出疏告捷,升冯我公都督金事,各官庆贺不提。
却说沈昌国,左臂中伤,负痛而逃,败回黄衣寨。正呻吟叫号,忽军卒报将入来,说有个不僧不俗、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术士,要求见大王。沈昌国正苦挫锐,听说是术士,必有秘法,忙叫请进。那方士蹒跚而入,怎生打扮,但见:
纶巾羽扇,鹤氅芒鞋,丝绦系腰,葫芦挂背。一双眼,好似悬铃;两道眉,浑如插剑。胡须上卷,只闻毛里传声;肌肉横生,恰似皮中有路。怀揣一条宝剑,自夸能遣将驱妖;袖藏两册兵书,凭说可攻城陷地。三十六般变化,尽是邪机;七十二种遁形,无非怪异。正是鬼门道上由他过,函谷关中无此人。
沈昌国见那方士状貌不群,便出位恭迎,携手入寨,作过了揖,逊他上坐。那方士略逊逊儿,便坐了客位。沈昌国鞠躬问道:“先生高姓大名?何方到此?忽蒙见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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