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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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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我一点也听不明白,仿佛他们大家都在操一种外国语言。我看 见我的面前,我的旁边,全是一张张脸,一撮撮小胡子,一双双眼睛。鼻子 啊,嘴唇啊,制服啊,全部黯淡无光,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橱窗里的陈列品。 我身在此地,可又心不在焉。我呆若木鸡,可大脑活动一刻不停,因为我还 一直在用无声的嘴唇喃喃地重复信中的个别词句。有时候,我记不清下文, 或者思路乱了,我的手就一颤,直想悄悄地伸到口袋里去,就像在士官学校 上战略课的时候,偷偷把禁书掏出来看一样。
这时有把餐刀当的一声,使劲地敲在玻璃杯上。这把锋利的钢刀一样, 仿佛斩断了嘈杂的喧闹之声似的,顿时鸦雀无声了。上校站起身来,开始发
表演讲。他一面讲话,一面双手用力地撑着桌子。他那壮实的身子前后摇摆, 就像骑在马上一样。他喊了一声“弟兄们”。这生硬刺耳的一声呼唤算是开 场白,接着他用特别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诗般地把他精心准备的这篇席间演 说讲了出来。R 这个卷舌音听起来就像擂起了冲锋的鼓点。我使劲地听着, 可是脑子听不进去。我只听见个别的字句隆隆作响,震人耳膜。“??军队 的荣誉??奥地利骑士的精神??对团队的忠诚??老伙伴??”可是另外 一些轻声细语夹杂在这些词句当中,轻悠悠地、飘忽无定地在低声哀求,充 满柔情蜜意,宛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在我内心深处,那封信也在跟着说话。 “无限钟爱的心上人??你不要害怕??倘若你拒绝给我爱你的权利,那我 不可能再活下去了??”这时又响起了费劲地发出来的卷舌音 R。“??他 在远方并没有忘记他的弟兄们??没有忘记祖国??没有忘记他的奥地 利??”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又夹杂进来,像一阵呜咽,像一声窒息的呼喊: “我只要求你允许我爱你,??只要求你给我一个表示??”
这时已经响起一片“万岁、万岁、万岁”的吼声,宛如礼炮发出的轰鸣, 上校举起酒杯,大家似乎被这高举的酒杯从椅子上一把抓住,腾地跳了起来, 笔直地站在那里,隔壁房间里突然喇叭齐鸣,奏出预先约好的欢庆曲,“祝 他长寿”。大家都跟巴林凯碰杯祝酒。他只等像纷纷下落的冰雹似的欢庆曲 奏毕,然后轻松、潇洒、幽默地致答辞。他说他只想讲几句朴实无华的话, 只想说,不论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在哪里也没有像在他旧日的弟兄们当中 那样舒畅。说着,他的答辞已经结束。末了他高呼:“团队万岁!我们无上 仁慈的三军统帅、皇帝陛下万岁!”施泰因许贝向号手们发出第二十信号, 立刻又奏起一首欢庆曲,于是大家齐声合唱人民颂歌,接着又唱起奥地利各 团队非唱不可的一首歌曲,在这首歌里,每个团队都可以以同样自豪的心情 称呼自己团队的番号:
“我们属于奥匈帝国。 轻骑兵团??”
然后巴林凯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手里拿着酒杯,和每一个人碰杯。我的 邻座使劲地碰我一下,把我惊醒。我顿时感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瞅着我,向 我致意:“祝你健康,伙计。”我惶惑地点头回礼,一直等到巴林凯已经站 到下一个人身边,我才发现,我忘了跟他碰杯。可是一切已经又消失在五颜 六色的浓雾之中,这阵浓雾把众人的脸和军装都稀奇古怪地搅成一团,模糊 难辨。该死的——怎么搞的,我眼前一下子升起了一股蓝色的烟务,莫非别 人已经吞云吐雾地抽起烟来了,所以我突然之间又躁又热,感到憋气!喝点 什么,快喝点什么吧!我一口气灌下了二杯,也不知道我在喝些什么。先把 嗓子眼里的那股苦味,那股想吐的劲头冲走再说!自己赶快抽支烟吧!可是 等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烟盒时,我又感到了上衣里面沙沙作响的东西:信! 我的手一颤,缩了回来。我再一次透过这嘈杂喧闹的人声,只听见抽抽泣位、 哀告恳求的话语:“我只要求你允许我爱你??我也知道,我这样向你身上 硬凑,完全是痴心妄想??”
可是这时候一把叉子又一次敲在一只玻璃杯上,要求全场肃静。这次是 冯德拉斯切克少校。他总是利用每一个机会,编几句幽默风趣的诗句短曲, 发泄一下他的诗兴。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冯德拉斯切克一站起来,把他那
威风凛凛的小胖肚子往桌上一靠,然后眨已着眼睛,装出一张狡黠的面孔, 那么同人晚会的“欢快部分”就开始了,而且不可阻挡了。
少校这时已经摆好姿势,他那双稍稍有点远视的眼睛上已经戴上夹鼻眼 镜。他虚张声势地打开一张对折的大纸。这是一首必不可少的应景诗,他认 为用这种诗可以使每个节日盛会增光添彩,这一次是试图以“一触即发”的 戏谑玩笑勾画出巴林凯一生的历史。也不知是出于下级的礼貌还是因为他们 自己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我邻座的几位,每听到一句弦外余音总是殷勤又客 气地哈哈大笑。最后,画龙点睛之笔终于来到,全场大声喝彩,爆发出“好 啊,好啊”的喊声。
可是一阵恐怖的心情一下子攫住了我。这种粗鲁的笑声像一只利爪紧紧 地抓住了我的心,因为如果有一个人正在呻吟,正在忍受难以估量的痛苦, 我们怎么能这样放声大笑?有人正在沦于毁灭,我们怎么能用这些恶俗的玩 笑来互相逗趣,互相揶揄?我知道,等冯德拉斯切克的废话一完,马上就要 开怀畅饮,高声谈笑,消磨时光。大伙将放声歌唱,歌唱《拉恩河上的女店 主》里最新的几段歌词,并且大讲笑话。大家就笑啊,笑啊,笑个不停。蓦 然间,这一张张闪闪发亮的好心善意的脸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不是在信上 写了,只要我送张纸条去,只要我送一句话去就行了吗?我是不是到电话机 那儿去给城外打个电话?我可不能让别人这样等啊!我得跟她说点什么,我 得??
“妙啊,妙极啦!”大伙连连喝彩。四五十个性情开朗、喝得微醉的男
子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碰得椅子噼里啪啦,地板轰轰隆隆,尘土飞扬。少校 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摘下夹鼻眼镜,把诗稿折好,态度仁慈温厚,多少带 点虚荣心地向那些挤到他身边来向他祝贺的军官频频点头。而我就利用这混 乱的一刹那,不辞而别,跑了出去。也许他们没有看见我离席而去。即使他 们看见,我也不在乎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笑声、这种舒适安逸的欢乐情绪, 就仿佛酒足饭饱之后,拍拍肚子,乐不可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少尉先生这就走吗?”在衣帽架旁,勤务兵惊讶地问道。见鬼去吧!
我心里暗暗地嘟囔了一句,一声不响,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巴不得马上就穿 过马路,赶快绕过街角,登上营房的楼梯,到我住的那层楼:只求独处,就 我一个人!
走廊里灰蒙蒙的,空无一人,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哨兵踱来踱去,有个水
龙头在哗哗地流水,一只靴子落在地上,按照条例规定,士兵的营房里已经 熄灯,只有一个房间传出一阵柔和、陌生的歌声。我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 几个小俄罗斯士兵在一起轻声唱着或者哼着一支忧伤的歌子。每到人睡之 前,当他们脱去那身钉着黄铜钮扣的十分花哨的陌生衣服,又变成一个赤裸 裸的人,就跟在家里躺在禾草堆里一样的时候,他们就想起了故乡,想起了 田野,或者说不定想起了一个他们心爱的姑娘,于是他们就唱起这些忧郁哀 伤的曲调,以便忘却他们离开的一切。而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我平素没有 注意过他们的哼唱,因为我听不懂歌词,可是这一次我觉得这些素不相识的 人像兄弟一样亲切,他们的悲哀深深地打动了我。唉,我真想坐到他们当中 哪一个人的身边去,和他谈谈,他也许不会理解,可是说不定他那温驯善良 的眼睛会向你投来富有同情心的一瞥,他会比对面坐在马蹄形的筵席上的快 活的人们更加理解这一切。只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帮我脱出这纠缠不清的圈 套!
我的勤务兵库斯马睡在前屋里,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为了不吵醒他, 我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摸黑扔掉我的军帽,摘下佩刀,解 去领带。这领带勒着我、卡着我已经好长时间了。然后我点燃了灯,走到桌 边。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信,这是一个女子给我这个心思不定 的年轻人写的第一封使我心神震颤的信。
可是隔一会儿我就吓得直跳起来。因为这封信已经搁在桌上——这怎么 可能呢?——就放在灯光照射的光圈之中。我刚才以为这封信还藏在我胸口 的口袋里呢,——是的,信就在那里,一个四四方方的蓝信封,十分熟悉的 笔迹。
我头脑里一时糊涂,我是不是喝醉了?我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我是不是 神志不清了?我刚才在解开上装的时候,不是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的口 袋里信纸在沙沙作响吗?难道我已经心慌意乱到这种程度,刚把信取了出 来,一分钟之后就不知道搁在哪儿了?我把手伸进口袋,瞧,可不就是这么 回事,不可能是别的情况啊——这封信依然安安生生地装在口袋里呢。现在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才头脑完全清醒过来。桌上的这封信想必 是新来的信,是第二封,另外一封,后来寄到的信,忠厚老实的库斯马办事 周到,特意把信放在热水瓶旁边,我一回来就可以马上看到。
又来一封信!不到两小时又送来第二封信!气恼和愤怒立刻涌到了我的
嗓子眼里。现在每天都得这样下去了,每天每夜,信一封接一封,一封又一 封。我要是写信给她,她又要回信给我。我要是不回信,她会来讨回信。她 总向我要点什么,每天如此,日日如此!她会派人送信给我,打电话给我, 派人刺探我的每一步行踪,她想要知道,我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 跟谁呆在一起,想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已经看出,我是完了—
—他们再也不会放过我了——啊,这个精怪,这个精怪,这个老头,这个残
废!我再也得不到自由了,这些贪婪的家伙,这些绝望的家伙,再也不会放 过我、让我自由的了,直到我们双方有一方为这荒唐、不祥的激情毁灭为止。 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
不要看信!我对我自己说。千万不要在今天看这封信。千万不要再卷到
这件事里面去!你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这拉扯撕夺,你会给撕碎的。最好 干脆把信销毁或者原信退回,拆也不拆!脑了里根本想也不要想,有一个极 端陌生的人正在爱你;根本就不要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不要因此而良心不安! 让开克斯法尔伐全家都见鬼去吧!我从前并不认识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认识 他们。可是紧接着我倏地一惊,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她已经寻了短见,因 为我没有回信给她!说不定她已经走了绝路!她是个绝望的人,可不该完全 不给她回答啊!我是不是还是把库斯马叫醒,让他赶快送一句话到城外去, 表示安慰,表明信已收到?千万别把罪过弄到自己头上,千万别这样!于是 我撕开信封。感谢天主,这不过是一封短简。一共只有一页,不过十行,而 且没有抬头:
“请您立刻把我上封信销毁!我当时疯了,完全疯了。我在信里写的一 切,全部不是真的。请您明天不要到我们家来!请您一定不要来!我在您面 前这样自轻自贱,屈辱可怜。为此,我必须惩罚我自己。所以明天您绝对不 要来,我不愿您来,我禁止您来!不要回信!绝对不要回信!请您忠实可靠 地毁掉我上一封信,每个字都忘得干干净净!请您不要再想它。”
三十三
不要再想它——真是孩子气的命令,仿佛一个人激动的神经什么时候想 到去屈服于自己意志的羁绊和控制,不要再想它,然而思想却像受惊、脱缰 的马群,奋起擂鼓般迅急、沉重的马蹄,在两个太阳穴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奔 驰冲突。不要再想它,然则记忆却一刻不停地把画面一幅接一幅地幻化出来, 神经震颤不已,飘摇不定,各种感官部紧张起来抵御反抗!不要再想它,然 而那些信纸写满了炽热的人的词句,还在烧的着我的手。这一张又一张的信 纸,我拿起来,又放下去,拿来再读,把第一封和第二封两相比较,直到每 一个字都像一个个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不要再想它,然而我能想的,不就 只有这件事,这一件事吗:如何逃脱,如何抵抗?如何使自己摆脱这贪婪的 步步进逼,这出乎意料的纵情任性?
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愿意做到不想它,便熄了灯,因为灯光使所 有的思想都过于清醒,过于真实。我设法爬到那儿去,在黑暗处躲起来。我 把身上的衣服脱去,想更加自由自在地呼吸。我倒在床上,想使自己的感觉 更加迟钝。然而思想并不和我一同休息,它们像蝙蝠似的围绕我那疲惫不堪 的感官横冲直撞,鬼气森然地飞来飞去,它们像耗子一样贪婪地又咬又啃, 在沉重如铅的倦意里拱来拱去。我躺在那里,越是平静,我的回忆越是骚动 不宁,在黑暗中闪烁不停的画面也越发激动人心。于是我又起床,重新把灯 点亮,以便驱散憧憧鬼影。但是首先被充满敌意的灯光照着的,是那浅色的 四方形信封。椅背上挂着我的上装,那件沾了污迹的上装。这一切都在提醒 我、警告我。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不愿去想它,可是什么意志也不能使 我做到这点。于是我在屋里急匆匆地踱来踱去,打开木匣,里面尽是小抽屉, 我一个个打开,直到找到盛安眠药的一个小玻璃瓶为止。然后我摇摇晃晃地 走到床边去。但是无路可逃啊。即使在睡梦中,浓黑的思想也像一刻不停的 耗子拱来拱去,啃啮着睡眠的黑色外壳。总是同样的这些思想,等到天亮醒 来,我觉得好像已被无数毒蛇咬啮一空,鲜血吮吸殆尽。
因此,起床号真是对我行善,服役值勤真是对我行善,这是比较好的、
更加温和的囚禁!我得纵身上马,和别人一起策马向前,我必须全神贯注, 浑身紧张,这也真是对我行善!我得服从命令,我得下达命令!操练三四个 钟头也许可以逃脱自己,摆脱自己。
起先一切都顺顺当当。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天十分紧张,为了演习而
在练兵,练的是最后那次盛大的分列式阅兵,每个骑兵中队全都一字排开, 从指挥官面前经过。每个马头,每把刀尖都必须排列整齐,毫发不差。碰到 这类检阅项目,练习的内容多得要命,得十遍、二十遍地从头练起,得把每 一个轻骑兵都牢牢地看在眼里。这种练兵要求我们每一个军官最高度地集中 注意力,这就使我把全副身心都扑在练兵上面,把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在脑后。 感谢天主!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喘喘气的时候,我抬头一望,目光偶尔 向地平线一扫。像钢铁一样灰蓝色的天边,是牧场在远方微微闪光,还有一 堆堆的禾草和割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和天穹连成一体
——只是在它的边缘映出一个塔楼的奇怪轮廓,像牙签一样狭小。这就是她 那带露台的塔楼啊!我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思想又不邀自来,我被迫凝望那 边,不得不回想起:八点钟,此刻她早已醒来,正在想我。也许她父亲正走
近她的床边,她说起我,她追问伊罗娜或者仆人,是不是送来了一封信,带 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该给她写封信才对啊!)——要不,说不定她 已经让人用电梯把她送到塔楼上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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