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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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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中,那这就要看您了
——您答应过我,把这事,您的这件事,及时处理妥当。我现在信任您甚于
我自己做医生的良心,这样做,也许我是在冒某种风险——那好,这事我承 担下来。归根结底,我们两个都是同样为她好,这可怜的患病的姑娘。”
廉多尔站起身来。“我已经说过了,倘若出现失望的危机,我就指望您
了。但愿您的迫不及待能比我的沉稳耐心取得更好的效果。所以让我们再给 这可怜的姑娘几个星期充满信心的时间吧!倘若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确使她的 病情大大好转,那么是您帮助了她,而不是我。就这么办吧!现在我非走不 可了。他们还在城外等我呢。”
我们离开了酒馆。马车停在门口等他。在最后一瞬间,康多尔已经上车
了,我的嘴唇又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把他叫回来似的。可是马匹已经把车拉 动。马车立即全速开动,那不可变更的事情也随之飞驰而去。
三小时以后,我在兵营里我的桌子上发现一张便条,上面的字句写得非
常匆忙,是汽车司机送来的。“请您明天尽早前来。要告诉您的事多得要命。 康多尔大夫刚才在这儿。十天之后我们动身出发。我高兴死了。艾迪特。”
二十六
说来奇怪,恰好在这天夜里那本书落到我的手里。一般说来,我这人不 好念书。在我营房里的那只摇摇晃晃的书架上只摆了那么七八本军事书籍, 诸如《服役规程》和《陆军等级一览》,对于我们这号人,这两本书便是知 识大全了。旁边还搁着那么二十多本古典名著,从军官学校毕业,我每到一 个驻防地都带着,可从来也没有打开来读过。我之所以老带着这些书,也许 只是为了使我不得不住的那些四壁空空、冷漠陌生的陋室看上去像拥有那么 一点私人家当。书架上还散乱地堆放着几本印刷和装帧都很粗劣的书,书页 只裁开一半①,这些书都是很奇怪地跑到我这里来的。原来有时候有个身材矮 小的驼背小贩会跑到我们咖啡馆来。他长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眼神优伤 得出奇。他总用一种叫人难以招架的殷勤劲兜售信纸啦,铅笔啦,以及一些 价钱便宜、不登大雅之堂的书籍,大多是那些所谓的香艳文学,就像《卡萨 诺伐艳遇记》、《十日谈》、《歌星回忆录》或者《军营风流韵事集》。他 希望这些书在骑兵的圈子里能够畅销。出于同情心——老是出于同情心!说 不定也是为了不让他带着优伤的神气一个劲地老缠着我,我接二连三地从他 手里买了三四本这种印刷粗劣的言情小册子,然后随随便便地往书架上一 搁。
可是在这天晚上,我一来疲惫不堪,二来神经也受到过分刺激,既睡不
着,也不能好好地思索,便随手抓起一本书来看看,借此散散心,看累了好 睡觉。我抓起一本《一千零一夜》,我在童年时代就读过这些天真烂漫、色 彩缤纷的故事,至今还模模糊糊地记得,我满心希望,这些故事能对我发生 最好的麻醉作用。我往床上一躺,半醒半睡地读了起来。人懒得动弹,几乎 不想翻书页,哪一页碰巧没裁开,为了省事,干脆跳过去,我读了一开头关 于柴哈拉沙德和国王的那段故事,注意力还算集中,接着就往下念。可是我 蓦然吓得直跳起来。我读到一篇古怪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见有个瘫 子躺在路边。看到“瘫子”这两个字,我像心里被人扎了一刀那样感到一阵 锐痛。一恨神经碰到这骤然的联想,仿佛遭了雷击。那故事里的瘫痪老头拚 命叫住那个年轻人,说他不能走动,问那年轻人是否能让他骑在肩膀上,驮 着他走。年轻人很有同情心——同情心,你这傻瓜,为什么你要有同情心? 我心里暗想——他果然乐于助人,低下头来把那老头驮在背上。
然而这个表面上看来困苦无援的老头是个精怪,是个恶鬼,卑鄙无耻的
魔法师。他刚一骑上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就把他那两条毛茸茸的光腿猛然夹 紧他恩人的脖子,这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他无情地把那乐于助人的年轻人 当作他的坐骑,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肆无忌惮地鞭打那富有同情心的年轻 人,催他一个劲地往前走,不让他休息片刻。那个恶鬼想到哪里去,可怜的 年轻人就得背他去,从此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他成了这个坏蛋的坐骑和奴 隶;尽管他双膝直晃,嘴唇干裂,这个因为同情别人而变成傻瓜的年轻人, 不得不往前跑啊跑啊,背上驮着那个凶恶残暴、诡计多端的老头,像是他的 厄运。
我停住不往下念了。我的心脏实突直跳,仿佛要从我胸口跳出来。因为 我方才一边念,一边突然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幻觉,于是我看见了这个满肚[奇+書网…QISuu。cOm]
① 当时书籍装订之后,书页并未裁开。读者阅读时才自己把书页裁开。这里说明书并未读完。
子坏水的陌生老头,看见他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睁开眼睛,向那富有同情 心的青年乞求帮助,然后看见他骑在年轻人肩上。这个妖精一头自发,纷披 在两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像闪电一样飞快地把开克斯法尔代的脸安 在故事里的那个老头身上,这完全出自本能,平时只有做梦才能这样迅速地 把各种图像和许多人的脸孔拉在一起,互相替代,而我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那 头不幸的坐骑,被他鞭打,往前驱赶。可不是,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的脖子 给夹得死紧,简直气都透不出来。手里的书掉落地上,我躺在床上,浑身冰 冷,只听见我的心脏敲击着肋骨,冬冬直响,宛如打在硬本上。就是在睡梦 中,这凶恶的猎手还驱赶着我东奔西跑,我不知道跑向哪里。等我第二天早 上醒来,头发湿漉漉的,我感到精疲力竭,疲惫不堪,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 上午我和伙伴们一起骑马出操,我按照条例,认真细致、头脑清醒地值 勤服役,可这都无济于事;下午我刚走出城外,沿着那无法回避的道路向府 邪走去,我又感到肩膀上那阴森森的重负。因为我预感到,我现在开始承担 的责任,已经变成一种崭新的、艰难得无法估量的责任,我的良心惴惴不安。 那天夜里在花园里的椅子上我对老人说,他的女儿有希望在最近获得痊愈, 我这些言过其实的话只不过是出于同情心。我没说实话,这是无意识的,甚 至是违背我的意志的,但这决不是有意识的蒙骗,决不是粗暴的欺骗。从现 在起则相反,我已经知道,很快把病治好是办不到的,我就得冷静地、硬着 头皮装假,处心积虑、持续不断地装假,我就得装出叫人看不透的表情,用 一种坚信不疑的腔调撒谎,活像一个狡猾透顶的罪犯,几周之前,几个月之 前就已经把他的行动和他的辩护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精心设计、考虑周详。 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懂得,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坏事并不是由邪恶和残暴所造
成,而几乎总是因为软弱而产生的。
后来在开克斯法尔伐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像我所担心的那样。我刚 踏上塔顶的露台,就受到热情洋溢的欢迎。我故意带来几朵鲜花,为的是一 上来把她的注意力从我个人身上引开,果然她猛地叫了起来:“我的老天爷, 您何必给我带花来啊?我又不是首席歌星!”可是接下来,这个焦的浮躁的 姑娘就叫我坐在她的身边,开始滔滔不绝他讲开了。她讲啊,讲啊,嗓音里 听上去含有一种梦幻的声调。他说,康多尔大夫——“啊,这个世界上绝无 仅有的大好人!”——又使她重新鼓起了勇气。十天之内她们就出发到瑞士 的一个疗养院去,在安加丁——现在既然终于到了要对这病采取果断措施的 时候,何必再耽误一天?她事先早就知道,以往的一切治疗方法部不对头, 单单用什么电疗啊,按摩啊,所有这些愚蠢的机械啊,是不会有进展的。我 的天主啊,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她已经有过两次——要不然她是永远不 会把这事告诉我的——试图了此残生,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一个人长此以 往是没法活下去的,没有一个钟头可以真正独立生活。拿每一样东西,走每 一步路都得靠别人帮忙,总是被人窥伺,总是有人看守,另外还被一种感觉 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总觉得自己对所有的人仅仅是个负担,是场噩梦,是个 叫人难以忍受的重负。是的,是时候了,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将看到,只 要治疗得当,她的病体会多么迅速地康复。过去所有这些愚蠢的、微不足道 的好转又算得了什么,病情并没有真的好传!要健康就得全面恢复健康,否 则不算康复。唉,单单事先体验一下健康的滋味就已经妙不可言,真正妙不 可言??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地说啊。说啊,喜极欲狂,宛如山间飞落的
小溪,清泉喷涌,水流湍急,浪花四溅。我当时的心灵活像大夫的心灵,听 着一个热昏的病人在高烧中发出的吃语,随着铁面无私的指针数着她飞快的 脉博,忧郁不安地把这种热情洋溢和心灵焦的看成是精神失常的最确凿的临 床证明。每当一串奔放的欢笑声像浪花似的盖过她那汹涌澎湃的话语的急 流,我就浑身一哆嗦,因为她不知道的事,我可知道啊——我知道,她在自 我欺骗,我们在欺骗她。等到她终于住口不讲,我就仿佛是在夜里乘坐火车, 由于车轮骤然停住而猛然惊醒。然而她自己陡然打住自己的话头:
“嘿,您对这事怎么看?您怎么这么傻坐着,对不起,这么心惊肉跳地 坐着?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难道您一点也不为我感到高兴?”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愉被人当场抓住。现在必须用一种发自内心、真正兴 高采烈的语调说话,要是现在办不到,那就永远也办不到了。可是我在说谎 装假这方面还是个可怜的新手,我还不懂得有意识地行骗的艺术。所以我费 了牛劲,结结巴巴地硬憋了几句话出来:
“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只不过感到非常意外??这点您总该懂 得??在我们维也纳每次碰到特大的喜事大家就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 了’??我当然为您高兴得要命。”
这番话听上去那么假,那么冷,我自己都感到恶心。想必她也马上看出 了我心里有疙瘩,因为她霎时间态度大变。宛如一个人被人从梦中惊醒,心 里窝火,她脸上也是这种恼火的神气,冲淡了她先前的高兴劲;她的眼睛, 先前还兴高采烈,光采照人,霎时间变得冷峻严酷,两道眉毛直竖,凛然令 人生畏。
“哼——您高兴得要命,我可是没怎么看出来!”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说这话是在损人,便设法安慰她一番。 “这孩子??” 话没说完,她已经跳了起来。“您别老叫我‘孩子’。您明明知道,我
受不了这种叫法。您到底又比我大多少呢?我也许还可以冒昧地表示我的惊
讶,您其实并没有怎么大吃一惊,尤其对此并不十分??十分??关心。不 过话又说回来,您为什么不应该高兴高兴呢?归根到底,这儿的这间陋室将 关闭几十月,这下您也可以休息休息。您又可以安安逸逸地和您的伙伴们一 起坐在咖啡馆里玩塔洛克,从此摆脱无聊的侍候病人的差使。是的,是的, 我相信您是会高兴的。现在您的舒服日子可来到了。”
她这番话就像用板子打人,一下一下,来势凌厉沉重,我觉得每一下都
打中了我那忐忑不安的良心。毫无疑问,我一定已经泄露了我内心的秘密。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设法把这番争论变成一次轻松逗乐的谈话,因为我 早已知道在这种时刻她容易激怒的脾气非常危险。
“舒服的日子——您想得倒美!七,八、九这三个月对于骑兵会是舒服 的日子!您难道不知道,这正好是对骑兵百般折磨的旺季啊!先是准备军事 演习,然后向波斯尼亚或者加利西亚来回调防,接着举行演习和盛大的阅兵 式!军官们激动不已,士兵们疲于奔命,从早到晚都是勤务,而且要一丝不 苟。这场热闹戏一直得拖到九月下旬。”
“一直到九月底???”她一下子沉吟起来,似乎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那么什么时候??”她未了开口说道,“您才会来呢?”
我不明白。的确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无比天真地问了一句。 “上哪儿去?”
她的两道眉毛立刻又竖了起来。“您别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好下好,去 看我们!去看我呀!”
“在安加丁?” “不在那儿又在什么地方呢?难道在待利普斯特利尔?”
现在我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种设想对我的确太荒唐了。我刚把我仅 有的最后七个克朗买了那束鲜花,哪怕到维也纳去一趟,尽管车票半价,在 我也是一种奢侈行为,现在却要我平白无故地旅行到安加丁去。
“哈,瞧瞧,”我大笑起来,笑得诚心诚意,“瞧你们这些当老百姓的 把当兵的想象成什么样子,上咖啡馆,打打弹子,在林荫大道上溜达溜达, 什么时候雅兴大发,就穿上便服,到世界各处去逛上几星期。这样远足一番, 岂不是简单已极。只消把两根指头往帽沿上一放,说一声:‘再见了,上校 先生,我现在实在没有兴趣再当这劳什子的兵了。什么时候我又觉得对劲了, 那时候再见吧!’你们以为,在我们军队这条苦役船上日子过得不知怎么美 呢!您知道吗,我们这号人,如果要想请一小时假,就得缠上根绷带,乖乖 地两脚立正去打报告,‘毕恭毕敬’地提出请求?不错,为了请一小时假, 就得费那么多手续,演那么多戏。倘若要请一天假,那至少得有个姑妈不幸 去世,或者家里有什么人出殡。要是我在军事演习的当口,无比谦卑、极为 恭顺地向我的上校提出,我有兴致,现在请八天假,到瑞士去游山玩水一番, 我可真想瞧瞧他听了这话后的那副尊容。那您就会听到几句妙语,这种话您 在任何文雅的字典里都是找不到的。啊,我的亲爱的艾迪特小姐,您可是把 事情设想得大轻而易举了。”
“唉,这有什么,什么事情,只要真想干,都难不死人!您别神气活现,
好像部队里缺您就不行似的!您请假这几天,就让别人来管管您的那批小俄 罗斯笨蛋骑兵好了。再说,您请假的事,我爸爸半个钟头就给您办妥。他在 陆军部的熟人有十几个,只要上头一句话,您要什么就有什么——话说回来, 除了您的驯马场和练兵场之外,您也该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对您的确不 会有什么坏处。好了,别找借口了——这事就算定了。这事让爸爸给您会办 吧。”
我这人说来也真蠢,不过她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把我惹火了。归根到底,
在部队里服务这么几年,毕竟也在我们心里培养出某种军官阶层的自尊心。 这么年纪轻轻毫无阅历的黄毛丫头这样居高临下地谈论起陆军部的将军们 来,就仿佛他们是她父亲的私人雇员似的,我听了觉得深受侮辱,这批将军 在我们眼里都是些蓝衣神明①啊!不过,尽管我心里无比恼火,我依然保持轻 松自在的口气。
“那好吧,到瑞士去休假,前往安加丁——这可真不错啊!要是的的确 确像您设想的那样,有入把这美事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来,甲不着我‘毕恭 毕敬’地左求右求,那当然是妙极了。不过除此之外,您爸爸还得在陆军部 为霍夫米勒少尉先生这次休假去申请一笔特殊的旅行补助。”
现在可又轮到她瞠目结舌了。她觉得我的话里还有一层看不透的意思, 她没法理解。她的眼睛露出烦躁的神色,两道眉毛拧得越来越紧了。我看出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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